1、102八、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按照西方美学传统的看法,味觉属于较为低级的感觉器官,它所获得的快感不过是一种生理快感,与美感无涉,因此它不具备成为审美感官的资格。从古希腊的柏拉图到近代的鲍桑葵、桑塔耶那,均持此种观点。然而,中国古代美学、文艺学中大量存在的以味论美、以味谈艺的事实,使得人们不能不对上述看法的正确性产生怀疑:是我们的古人对美的认识始终停留在一个较低的层次,还是西方哲人的结论过于武断?换一个角度说,古人所以以味论美,究竟是等味感于美感,抑或仅仅是一种比喻?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一个饶有意味的问题,需要我们去思索、去解释。味作为审美范畴的历史及含义让我们先看一下古人是如何以味论美、以味论艺,
2、并借此确定其所说之味的种种含义将味觉感受与视、听之美联系起来,最早大概可以追溯到先秦的左传 、 国语 。左传昭公二十年记晏子论“和与同异” ,便以味喻之: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晏子的本意当然不在谈论审美,但将味与声联系起来,主张相成相济、和与同异的思想,对后世以味论艺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外, 国语郑
3、语中史伯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时也指出:“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 ”看来,先秦古人所以取譬于味,着眼点正在味的寓杂多于统一的特性。与此相关的是老子对“无味之味”的推崇。 老子三十五章道:“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淡乎其无味”是老子对道的特性的一种描状,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同意。淡即是朴、是无、是道,所以老子又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 (六十三章 )在老子看来,无味之味,乃为味之极至,既是众味之所从出,又是众味恰到好处的调和。后来儒家经典之一的乐记则说, “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
4、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 ”大羹玄酒之味,亦以平淡为其特征。这与老子的“无味之味”一道,成为后世以味论艺的又一理论渊源。但这些都还只是一种比喻。真正将味觉感受与审美问题联系起来的,是孟子和庄子。孟子以“口之于味,有同耆(嗜)也”来说明共同美感的存在: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103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
5、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 (孟子告子上 ) 庄子则以味觉偏爱说明美感之差异: 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芾,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孟子和庄子命意虽然相反,但都将味觉感受作为美感之一种,与视、听之美等量齐观。这是一个很可值得注意的现象,它表明先秦古人并没有将味觉与视觉、听觉作高下之分,更没有将味觉排斥在审美感官之外。先秦古人的这些论述,已经形成了一个以味论美的传统,并且规定了味的价值取向。魏晋以后,随着文艺理论的成熟,味也被大量应用于文艺批评。大概而言,以味论艺可以中唐为界分为
6、两个时期,前者以钟嵘“滋味说”为代表,后者以司空图“韵味说”为代表。在钟嵘之前,已有不少文艺理论家援味论艺,如陆机文赋批评文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繁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泛,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要求文章既有遗味,又具备文辞的华美。刘勰文心雕龙中味字出现的次数更多,含义也较为丰富,诸如:繁情寡采,味之必厌。 (情采 )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 (声律 )深文隐蔚,余味曲包。 (隐秀 )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 (物色 )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
7、,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 (总术 )刘勰所说之味,既指诗文的意蕴,如“滋味” 、 “余味” 、 “义味” ,也指对此种意蕴的感受、体悟。就是说,味既是一个名词,也可以是一个动词。当然,老子已说过“味无味” ,但刘勰所说“味之必厌” 、 “味之则甘腴” ,则完全意同审美鉴赏了。刘勰还指出,味与情、采相关,与表现技巧相关, “深文隐蔚” 、 “析辞尚简”等都是使诗文有余味、滋味的必要条件。应该说,到了刘勰文心雕龙 ,味才真正成为一个美学文艺学术语,它已经不只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而获得了独立的意义。钟嵘诗品的出现,则又将味提到了诗歌之美的本体高度,味被用来指称诗歌的审美性内涵。
8、 诗品序道: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104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钟嵘所说“滋味” ,乃就作品的内容而言,他所以认为五言诗最有滋味,是因为五言诗“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 。换句话说,较之传统的四言诗,五言诗叙事、状物、抒情、达意更为便利,表现出更强的功能。所以,这种滋味主要不在言外,而
9、在言内。另一方面,从钟嵘对兴的界定,以及他所理解的赋、比、兴手法与味的关系来看,我们还可以说, “滋味”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一种得之于表现技巧的含蓄。这和刘勰说的“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是相通的。而且,和刘勰“繁情寡采,味之必厌”的见解相同,钟嵘也将情、采作为诗味的重要内涵,所以他批评东晋玄言诗是“理过其辞,淡乎寡味” 。 “理过其辞” ,内涵应该丰富才是,但钟嵘却以为无味,是知钟嵘所重,在于内容的情感性与词藻的华美性。大约中唐以后,随着古典诗文在体裁、风格流派方面呈多样化的走向,人们对诗文之美的认识渐趋细密,味开始被用来指称不同的艺术风格。这方面一个较为突出的例子,是柳宗元以“奇味”评韩愈的毛颖传
10、 。 毛颖传仿史记体例,采用拟人笔法为毛笔作传,而寓韩愈之牢骚不平于其间,这无疑是一篇奇文,是对传统文体、手法的一种突破。对此,世人多持讪笑态度,而柳宗元独以“奇味”许之。他在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中写道:“大羹玄酒,体节之荐,味之至者。而又设以奇异小虫、水草、楂梨、橘柚,苦咸酸辛,虽蜇吻裂鼻,缩舌涩齿,而咸有笃好之者。文王之菖蒲葅,屈到之芰,曾皙之羊枣,然后尽天下之味以足于口。独文异乎?韩子之为也,亦将弛焉而不为虐欤!息焉游焉而有所纵欤!尽六艺之奇味以足其口欤!”柳宗元认为,文章之风格亦如饮食之味,不可以一格拘之,天下之味本多样,文章风格也应多样。这虽然还是一种比喻,但较之六朝人已是一个发展。
11、不过,真正将以味论艺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赋予味以某种形上之美意味的,则是晚唐的司空图。如果说味在刘勰、钟嵘那里主要为情味、意味的话,那么司空图说的味则主要指韵味,它较之情味、意味更为内在,更难以言宣、难以指陈,同时也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其与李生论诗书道:文之难,而诗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 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温雅,皆在其间矣。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司空图认为,诗之味有两个层次,一是
12、某种具体的味,这恰如饮食中有酸味和咸味一样;二是调和各种具体的味而形成的“醇美”之味,它是超越于各种具体的味之上的,是味的极致。一个优秀的诗人,不能只满足于对某种具体诗味的追求,而应博采各家之长,追求艺术表现的完美,即“以全美为工” ,这样才能获得“味外之旨” 。正因为味在诗歌创作中有着如此重要的作用,所以司空图才特别强调“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 。在二十四诗品中,司空图还提出了若干重要的创作原则,有助于我们理解“味外之旨”的性质。如“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等,都说明味是超言绝象的,它只诉诸于读者的心灵,而不得等同于诗歌直接抒发的情意,更不是诗歌的文字声律之美。显然,
13、这和刘勰、钟嵘理解的诗味是不同的。但后人祖述于司空图的也就在这种不同,在其醇美之味、味外之味。宋代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转述司空图论诗大意,谓:“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 ”又说:“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 ”可105知苏轼对司空图此论的推崇。在送参寥师一诗中,苏轼写道:“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看来,苏轼是深以司空图之味外说为然的,而他本人也的确是一个资深的知味者。元人揭曼硕承苏轼说,对司空图的“味外味”作了更具体的解释:“唐司空图教人学诗,须识味外味,坡公尝举以为名言。人之于饮食为有滋味,若无滋味之物,谁复饮
14、食之?为古人尽精力于此,要见语少意多,句穷篇尽,目中恍然别有一境界意思,而其妙者意外生意,境外见境,风味之美,悠然甘辛酸咸之外,使千载隽永,常在颊舌。 ”(诗法正宗 )清人袁枚则说:“司空表圣论诗,贵得味外味,余谓今之作诗者,味内味尚不能得,况味外味乎?” (随园诗话 )总之,自司空图标举“醇美之味” 、 “味外之味” ,人们对味的认识遂深入一层,不只是就作品的内容、表现上的含蓄而言了。味常常被用来指艺术作品所具有的深层审美特征,而辨味,则相当于今天说的审美判断。现在,我们可以对古人所说之味,作为一个美学文艺学范畴的味进行界定了。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味的含义包括两个方面,即对象的审美特征和对这
15、种特征的感受与判断。前者之味,属于作品论的范畴;后者之味,属于鉴赏论的范畴。具体说来,属于作品论范畴的味又可分为三种情况。一是作品的意蕴,如常说的情味、意味;二是通过比兴、象征、隐喻等手法而产生的言已尽而意无穷的鉴赏效果,如余味、回味;三是由作品诸因素完美结合而形成的综合性的艺术魅力,如韵味、气味。在这个意义上,味又可以指作品的风格,或者说美感类型,如风味。所以,虽然笼统地说,味大致相当于美感,但在具体使用时仍有细微的差别,诸如“滋味说”不同于“韵味说” 、 “余味说”不同于“风味说” ,等等。当然,上述三种情况并不是各自独立的,相反它们往往互相渗透,甚至互为因果。事实上,味外味的产生离不开味
16、内味,而余味、回味也很难和韵味、气味截然分开,指出上述区别只是为了说明味的含义不是那么单一。属于鉴赏论的味,情况要简单一些。它不外是两种含义,即审美鉴赏和审美判断。一般以味作动词用时,通常指的是审美鉴赏;而当说“辨味”时,则意同审美判断。辨味、品味所要求的,不只是感受、领悟作品的审美内涵,还必须对该作品的审美特征、美感类型作出判断。作为一般审美鉴赏的味,前面介绍刘勰、钟嵘论味时已经提及,这里再引两个例子说明作为审美判断的味。一个是宋人杨万里的江西宗派诗序 ,在这篇序文中,杨万里指出考察江西诗派的特征,不能“舍风味而论形似” 。他说:“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
17、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 ”这里说的味,显然就不是指一般的美感,而是江西诗派作品所共同具有的特征。同样,杨万里所说唐之李、杜,宋之苏、黄, “四家”是以味为不同的风格特征;因此, “知味”在这里就不仅是对作品的鉴赏,还包含着对作品风格特征的判断。仅仅能感受出作品有味还不够,还必须能辨别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这才算得上是“知味者” 。 另一个是清人王士祯对“辨味”的解释。 师友诗传录记:问, “昔人云:辨乎味,始可以言诗。 敢问诗之味,从何以辨?”阮亭答:“诗有正味焉。太羹元酒,陶匏茧粟, 诗三百篇是也;加笾折俎,九献终筵,汉、魏是也;庖丁鼓刀,易牙烹敖;燀薪扬芳,朵颐尽美,六朝诸
18、人是也;再进而肴蒸盐虎,前有横吹,后有侑币,宾主道餍,大礼以成,初、盛唐人是也;更进则施舌瑶柱,龙鲊牛鱼,熊掌豹胎,猩唇驼峰,杂然并进,胶牙螫吻,毒口戾肠,如中、晚昌谷、玉溪诸君是也;又进而正献既彻,杂肴错进,芭糁藜羹,薇蕨蓬蓄,矜鲜斗异,则宋、元是也;又其终而社角野筵,妄拟堂庖,粗胾大肉,自名禁脔,则明人是也。凡此皆非正味也。总之,欲知诗味,当观世运,夫亦如此辨之而已矣。106王士祯所理解的辨味,其实就是对历代诗歌不同时代特征的认识。在王士祯看来,不同时代诗歌的特征,犹如不同饮食的风味一样,呈现出不同的特色,其中有的是“正味” ,有的是异味,辨味既要知道不同时代诗歌各自的特征,还要识别哪些是
19、正味,哪些是异味。虽然说了不少,但在理论上并没有提供新的东西。味的含义大致如上。此外值得一提的,还有古人对味的一些特殊要求。一般说来,以味论艺者大多要求味长,亦即耐人寻味,这可以说是对味的基本要求。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要求,同样成为古代以味论艺的重要组成部分。例如,味以淡为贵。这是一个源自先秦老子和礼记乐记的观点,在宋以后,随着冲淡作为一种审美趣味的盛行,淡几乎成为味的极致。自苏轼称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 (书黄子思诗集后 )以后,鲜有入不受其影响。前引元人揭曼硕语下文便说:“若学陶、王、韦、柳等诗,则当于平淡中求真味。初看未见,愈久不忘,如陆鸿渐品尝天下泉味,以杨子中
20、泠为天下第一。水味则淡,非果淡,乃天下至味,又非饮食之味所可比也。但知饮食之味者已鲜,知泉味者又极鲜矣。 ”(诗法正宗 )另一位元人戴表元也持此论,其许长卿诗序道:“酸咸甘苦之于食,各不胜其味也,而善庖者调之,能使之无味。温凉平烈之于药,各不胜其性也,而善医者制之,能使之无性。风云月露,虫鱼草木,以至人情世故之讬于诸物,各不胜其为迹也,而善诗者用之,能使之无迹。是三者所为,其事不同,而同于为之之妙。何者?无味之味食始珍,无性之性药始匀,无迹之迹诗始神也。 ”又如,味以鲜为贵。清人袁枚品味诗道:“平生品味似评诗,别有酸咸世不知。第一要看香色好,明珠仙露上盘时。 ”说“品味似评诗” ,是以饮食与评
21、诗为相通,饮食之味以新鲜为贵,诗歌之味也以有新意,道人所未道为佳。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也说过类似的话:“凡菱笋鱼虾从水中采得,过半个时辰,则色、味俱变,其为菱笋鱼虾之形质,依然尚在,而其天则已失矣。谚云:死蛟龙不若活老鼠。可悟作诗文之旨。然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作者难,知者尤难。 ”袁枚的意思,是强调诗不能没有生趣,没有新意。徒有诗之形式而无生趣新意之作,恰如存其形质而失其生命的菱笋鱼虾。与此相联系,袁枚于味主张不落陈俗,与其以甜俗媚人,不如以苦涩警人。他认为“味甜自悦口,然甜过则令人呕;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鲜,则不俗矣;苦能回甘,则不厌矣。 ”(随园诗话 )吴雷发说诗管蒯则
22、说:“以食物比诗,则人大率爱饧而恶橄榄。夫橄榄固不及荔枝,然其回味则可以补荔枝所不逮。故不能为荔枝,亦当为橄榄,断不可以爱饧者众,而学为饧也。 ”饧者,糖也。荔枝固然甜美,但回味则不及橄榄,荔枝有荔枝之风味,橄榄有橄榄之风味,二者可以并存却不能偏废。不过吴雷发所论,本意乃在反对“学为饧”以苟同流俗,而要求别出手眼,另僻蹊径。不妨说,袁枚、吴雷发所以推崇苦涩之味,正如前面提到的柳宗元对奇味的称赞一样,实质上是主张味的多样化。总之,贵淡、贵鲜、贵多样,这些要求既是对饮食之味的要求,也可以移以论诗、论艺、论美。而味觉感受与审美鉴赏的某些相通,无疑是上述现象得以存在的前提。以味论美的理论依据和文化背景
23、西方美学家一致认为,味觉不具备审美感官的资格,味觉感受也不能与美感等同。他们根据什么而得出如此结论呢? 107尽管在柏拉图看来,由视觉和听觉产生的快感并不就是美本身,但他无疑承认,较之味觉与嗅觉,视觉听觉快感更近于美。而且,这不只是柏拉图一人的看法。 “因为我们如果说味和香不仅愉快,而且美,人人都会拿我们做笑柄。 ”1 可见,在柏拉图时代,味觉感受、嗅觉感受不等于美感的观念已十分流行。柏拉图并没有具体解释为什么味觉、嗅觉低于视觉、听觉,从他的一些相关论述看,大概是由于味觉、嗅觉是一种纯生理的感受,缺少美感所具有“神圣性” 。中世纪的圣,托马斯阿奎那认为,美与善不同,善是欲念的满足,而美却“涉及
24、认识功能” , “在于适当的比例” , “属于形式因的范畴” 。 “见到美或认识到美,这见或认识本身就可以使人满足。因此,与美关系最密切的感官是视觉和听觉,都是与认识关系最密切的,为理智服务的感官。我们只说景象美或声音美,却不把美这个形容词加在其它感官(例如味觉和嗅觉)的对象上去” 。这个解释较柏拉图要具体一些。依托马斯阿奎那之见,味觉与嗅觉所以不能成为审美感官,是因为它们不像视觉、听觉那样具备认识功能,不能把握美的理性内涵。黑格尔的见解与此相类。他在美学中写道:“艺术的感性事物只涉及视听两个认识性的感觉,至于嗅觉、味觉和触觉则完全与艺术欣赏无关。因为嗅觉、味觉和触觉只涉及单纯的物质和它的可直
25、接用感官接触的性质,例如嗅觉只涉及空气中飞扬的物质,味觉只涉及溶解的物质,触觉只涉及冷热平滑等性质。因此,这三种感觉与艺术品无关,这三种感觉的快感并不起于艺术的美。 ”显然,这种看法的形成与黑格尔对美的本质的理解有关。黑格尔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是理性与感性的统一,他一再强调“艺术作品中的感性事物本身就同时是一种观念性的东西” , “在艺术里,这些感性的形状和声音之所以呈现出来,并不只是为着它们本身或是它们直接现于感官的那种模样、形状,而是为着要用那种模样去满足更高的心灵的旨趣。 ”2 因此,味觉、嗅觉、触觉虽然也能获得具体的感觉,但却无法把握事物感性形式之中所蕴含的理性内容,从而被黑格尔
26、认为与艺术品无关。我们再看乔治桑塔耶纳对此问题的认识。他说:“触觉、味觉和嗅觉,虽则无疑可能很发达,但不像视觉和听觉那样对于人追求知识大有帮助。所以,它们自然而然经常留在意识的幕后,而对于我们的客观化观念甚少贡献,其有关的快感也是隔了一层,对于欣赏自然无甚用处。它们被称为非审美的感觉或低级的感觉;这些名称的正确性是不可否认的,但决不是因为这些感觉的卑下或固有的享受性,而是由于它们在我们经验中所起的作用。 ”3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西方美学家之所以将味觉、嗅觉等看作是非审美的感官,之所以认为味觉、嗅觉感受不是美感,根本原因在于味觉、嗅觉不具备认识功能,不能把握事物之理性内涵。如果我们赞成黑格尔
27、的观点,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我们便不能不承认他们将味觉、嗅觉、触觉排斥在审美感官之外的做法是有道理的;而如果我们根据鲍姆嘉敦的定义,以美学为研究感性的学问,则这样做犹可商榷。其实,从审美起源的角度看,味觉最初并没有被排斥在审美感官之外,味觉感受与视觉、听觉感受一样可以成为美感。中国古人对“美”字原始含义的解释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许慎说文解字释“美”道:“美,甘也,从羊从犬,羊在六畜主给膳也。 ”释“甘”则说:“甘,美也,从口含一。 ”虽然有的现代学者认为美的更为原始的意义是“羊人为美” ,亦即美源于原始宗教、图腾,但至少在汉代人们是将美和味觉感受联系在一起的。从我们前面征引的孟子、庄子等人以
28、味论美的材料看,先秦古人也没有否定味觉快感是一种美感。1 柏拉图:文艺对话集 ,第 200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年版。2 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 48-49 页,商务印书馆,1979 年版。3 乔治桑塔耶纳:美感 ,第 44 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年版。108日本学者笠原仲二通过对“美”字的字源学考证,得出结论:“中国人最原初的美意识,就起源于肥羊肉的味甘这种古代人们的味觉的感受性。 ”此外,他还指出,不仅中国的美字与味觉相关,诸如英语的 taste、tasty ,德语的 geschmack,geschmachsinn 等,都和味觉相关,也都含有“美”的意味。 1 在印度
29、古代艺术理论典籍之一的舞论中,也存在等味于美的现象。所有这些事实都表明,味觉在审美意识的起源、发生过程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那么,为什么后来味觉竟被西方美学家逐出美的殿堂呢?原因不外两点,一是味觉感受本质上是一种生理感受,二是味觉感受的对象不具备理性内涵。作为一种生理感受,则味觉很容易被等同于人的某种生理欲望的满足,这是它被认为卑下、享受性的原因,而味觉感受对象不具备理性内涵,又使得它缺乏认识功能,不能由肉体提升到心灵,进入精神境界,所以成为低级感官。因此,随着美感逐渐从生理快感中分化、独立出来,以精神愉悦而非感官愉悦为主要特征,味觉也就逐渐失去了审美感官的资格,让位于视觉、听觉了。然而,尽管我
30、们不能说味觉感受就是美感,但二者之间仍存在一定程度的相通。否则,我们就很难解释何以中国古人会那样热衷于以味论美、以味论艺。关于这种相通,李泽厚、刘纲纪的中国美学史曾有一个说明。他们认为:“味”同人类早期审美意识的发展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并一直影响到以后,决不是偶然的。根本的原因在于味觉的快感中已包含了美感的萌芽,显示了美感所具有的一些不同于科学认识或道德判断的重要特征。首先,味觉的快感是直接或直觉的,而非理智的思考。其次,它已具有超出功利欲望满足的特点,不仅仅是要求吃饱肚子而已。最后,它同个体的爱好兴趣密切相关。这些原因,使得人类最初从味觉的快感中感受到了一种和科学的认识、实用功利的满足以及道德
31、的考虑很不相同的东西,把“味” 和“美” 联系到一起。 2在李泽厚后来写的华夏美学中,这段文字几乎是一字不易地被重复。的确,这里概括出的三点原因是很有眼光的,它们揭示了古人所以把味和美联系起来的内在依据。第一,指出味觉快感是纯感性的,不包含任何理智的成分。西方美学家因此否认味觉的审美性,而李泽厚等却由此看出味觉与美感的相通,这个差异正说明中西审美观念的不同。第二,指出味觉快感的超功利性。第三,指出味觉感受的个体差异性。这均很少被人注意,尤其是美学理论家。其实,这两点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第一点。味觉快感并不总是和满足生理欲望有着必然的关联,一个饥饿至极的人不会去辨味、品味,他对食物的选择标准只有一
32、个,即可吃或不可吃,而不是好吃或不好吃。只有在他吃饱肚子之后才有可能讲究食物的味道。同样,味觉快感也和食物的营养成分无关。好吃的并不一定是有营养的,着眼于食物营养成分者和以填饱肚子为目的者一样,都是出于一种功利的考虑。所以,味觉快感不应被看作是动物性或生物性的,而的确和美感相通。鲍山葵是赞成审美感觉仅限于视觉和听觉的,但他也承认:“当你并不口渴时饮一杯美酒,那种愉快就有不少可以告诉人的。这就使我们超过那种简单的快感,而接触到一个想象的对象,而且这个对象是具有合成它的特殊性的许多特性的。 ”3尽管鲍山葵对味觉快感与美的关联的理解和我们不同,但指出味觉快感可以是超功利、超实用的,这就承认了味觉快感
33、与美感在一定程度上的相通。至于味觉快感的个体差异性,那是不言自明的,正是有见于此,古人常以味觉快感的偏爱1 笠原仲二: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 ,第 2 页,21 页,北京大学出版杜,1987 年版。2 中国美学史第一卷,第 81 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杜,1984 年版。3 美学三讲 ,第 6 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年版。109来说明美感的差异性。譬如曹植与杨德祖书道:“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之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 、 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北朝刘昼也说:“声色芳味,各有正性,善恶之分,皎然自露,不可以皂为白,以羽为角,以苦为甘,以臭为香,然而嗜
34、好有殊绝者。 ”他举了不少例子,其中味觉方面的有“炮羔煎鸿,臛蠵臑熊,众口之所嗛;文王嗜菖蒲之葅,不易龙肝之味” 。嗅觉方面的例子则为“郁金玄憺,春兰秋蕙,众鼻之所芳也;海人悦至臭之夫,不爱芳馨之气。 ”刘昼最后的结论是“美丑无定形,爱憎无正分也。 ”(刘子殊好 )可见,就感受的个体差异性而言,味觉(包括嗅觉。顺带说一下,古人以味论艺,常常兼指味觉与嗅觉,着眼于二者的某些共同性。 )快感和美感是一致的。而且,这种差异性与共同性是辩证统一的,既有共同的味觉快感,也有不尽相同的偏爱,而这种统一又恰是美感的特征。总之,上述三点原因的提出,揭示了味觉快感与美感的某些相通之处,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西方美学
35、家否认味觉具有审美性一面的偏颇,也为我们理解中国古人以味论美、以味论艺提供了美学心理学上的依据。还有两点可以提出来作为补充:一是味觉感受的主观性,二是这种感受的不可言传性。所谓味觉感受的主观性,是说味只诉诸人的主观感受。不错,我们可以说味是事物所具有的客观属性,比如糖甜、盐咸、醋酸等,然而事物的属性并不等于事物自身。就此而言,它和艺术作品具有审美特性在关系上正相一致。作品是一种客观存在,而作品之美和作品本身并不是一回事,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作品的存在,但对于作品的艺术价值、审美特征却可以有不同甚至绝然相反的认识。味觉感受也是如此,诸如甜、咸、酸、辛、苦等种种滋味,尽管它们的确客观存在于事物本身,但
36、只有当人的舌头去品尝时才能证明其存在,不经人的品尝,味的性质只是潜在的,未经证实的。而且,由于主观条件的差异,对同样事物的味觉感受常常并不完全一致,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味觉感受的这一特征为古人以味论艺提供了两个支点:第一,作品之美得之于构成作品的种种因素,但并不就是这些具体的因素,恰如味是事物的属性,却又不等于事物本身一样;第二,对作品之美的认识,或者说作品之美的实现有待于读者的参与,恰如味的证实离不开人的品尝。味觉感受的不可言传性也与此相关。这是味觉感受与视觉、听觉感受的一个较为明显的差异。虽然视觉、听觉也带有主观色彩,但较之味觉要淡一些,而视觉、听觉感受的内容不像味觉那样难以言宣。鲍山
37、葵认为,美感应具备三个特性,其中之一就是共同性,亦即此种感受可以告诉别人,与别人分享。他之所以不承认味觉是审美感官,也就因为味觉感受很难诉诸他人。不过,中国古人却不作如是观。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在这样一种哲学观念的影响下,审美极境往往被认为超言绝象。晋人陶弘景诗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审美感受恰如岭上白云,只能自己把玩欣赏。明人谢榛则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苦镜花水月,勿泥其迹可也。”(四溟诗话 )所以,在中国古人看来,味觉感受的不可言传性非但没有使它和美感分开,反倒被用来描述审美感受的最高境界。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有云:“至于思
38、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所谓“伊挚不能言鼎” ,即是说味之极致,与“思表纤旨,文处曲致”一样,都妙不可言。当然,中国古代所以存在大量以味论美,以味论艺的现象,还不能由上述味觉感受与美感的相通得到完全的解释。除此之外,文化背景在这里也有着相当的作用。台湾一位教授曾指出:西洋文化可以说是一种男女文化,而中国文化则是一种饮食文化,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东西方文化的重大差异之一,就表现为所关注的欲望之不同。我们姑且不论此种看法是否可以成立,至少中国古人(其实今人又何尝不是)对饮食的关注程度明显超110过别的民族,饮食
39、文化在中国的发达程度也非别的民族所能比肩。在这样一种文化背景之下,出现以味论美、以味论艺的突出现象,自然就不难理解了。正如我们前面看到的,在左传 、 国语等先秦古籍中,味主要不是用来讨论美或艺术问题,而是用以说明为政的方法,诸如晏子、史伯等人论味,都是如此。显然,只有当饮食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才会出现这种以味喻政的现象。汉末刘劭的人物志是一部讨论君臣之道和人材问题的专著,其中也不少取譬于味的议论、如:凡人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九征第一 )夫中庸之德,其质无名,故咸而不鹻,淡而不 kui(左酉右贵) ,质而不缦,文而不绘,能威能怀,能辩能纳,变化无方
40、,以达为节。 (体别第二 )偏材之人,皆一味之美。故长于办一官而短于为一国,何者?夫一官之任,以一味协五味;一国之政,以无味和五味。 (材能第五 )刘邵此论,上承晏子、老子等人的观点,下启司空图等人诗论。比较一下刘劭以味论人和后来司空图以味论诗,不难看出其间的相通之处。虽然所论问题并不相同,但取譬相同,价值取向也是一致的。可见,由于饮食文化的发达,取譬于味以说明其它问题在中国古代已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另一方面,古代理论家、艺术家中的不少人同时也精于饮食之道,尤其是那些长于以味论艺者更是如此: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说:“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论语述而 )而孔子本人对饮食就颇为讲究,所谓“食不厌
41、精,脍不厌细” ,以及“十三不食”等等。钟嵘、司空图的具体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但苏轼和清代的袁枚则是出了名的美食家。他们不仅精于品味,还经常亲自动手制作,如苏轼曾创制东坡肉、东坡羹等,至今犹是川味名肴;袁枚撰有随园食单 ,据说是根据古代食谱筛选而成。所以他们都以知味者自居。晋人何曾以奢侈著称, 晋书说他“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 ”对此袁枚却有一妙论,说:“昔何曾日食万钱,犹嫌无下箸处,人多怪其过侈。余以为世之知钱者多,知味者少,故何曾蒙此恶声。 ”(随园全集答张观察招隐 )在袁枚看来,何曾是知味者,他之所以日食万钱而无下箸处,是由于对味不满,而不是觉得还不够昂贵。的确,真正的知味者,并不以食物
42、价值的贵贱来评定味的高下。苏轼做东坡羹,以荠菜和米粥为主要原料,以价值论可谓低廉,但他却跟友人说:“君知此叶,则陆海八珍,皆可鄙厌也。 ”“惟天然之珍,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 ”如此精于饮食之味,又深知诗文之美,当然会以味论诗,以诗喻味了。最后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即我们说了这么多,究竟中国古人以味论美、以味论艺是将味觉快感与美感等而同之呢,还是作为一种比喻?应该说,两种情况都有。在早期,味觉快感就是美感,它和由视觉、听觉引起的快感并无根本的不同;但到了魏晋以后,人们更多地是在比喻的意义上来以味论美、以味论艺,是建立在味觉感受与审美感受的某些相通之上,而非等味于美。味所以能成为一个审美范
43、畴,主要原因也是由于这种相通,而不是它曾一度与视听之美有着同等的地位。尽管中国人有一种将饮食艺术化的传统和倾向,但饮食艺术到底不能与视听艺术等量齐观;尽管某些理性内容会沉积于饮食风俗乃至食器之类,但饮食本身所提供的味觉感受却不可能传达这种沉积。事实上,味觉感受很难形成一种鲜明的意象,它至多能引发人们对某些事物的联想,而这种联想又往往不具有共同性,因此即使是文学作品中对味觉感受的描写,其审美价值也不在这种感受自身。而且,与大量存在的视觉、听觉意象相比,味觉意象在数量上也远远不及。这些都说明,味觉感受与美感主要是相通而非相同,以味论美、以味论艺现象的存在并不能证明中国古人完全等味111于美。涵泳与
44、妙悟我们已经说明,古人之所以用味来指称作品的美,作品的深层内涵,是由于味在其存在方式上与它所指称的对象相类;相应地,对作品之美的领会把握,同样可以品尝食物为喻。既然作品之美原是一种本乎实而显于虚的存在,是一种虽源自作品但又只诉诸读者主观感受的东西,因此对作品之美的领会把握就必须有所超越,就不能泥于具体的鉴赏对象本身。这恰如饮食之味虽然离不开具体的食物和各种调味品,但精于饮食者从中品尝到的却不止于那些具体的原料一样。宋人杨万里指出,诗之所以为诗的根本或者说灵魂即在于味:夫诗何为者也?尚其词而已矣?曰:善诗者去词。然则尚其意而已矣?曰:尚诗者去意。然则去词去意,则诗安在乎?曰:去词去意,而诗有在矣
45、。然则诗果焉在?曰:尝食夫饴与荼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矣。去词去意,而诗仍在,这样说似乎有些悖于常理,词意既已不存,诗又如何存在呢?其实杨万里的意思,不过是想说明诗所以为诗的根本并不在词、意这样一些具体的因素,而在于隐藏在词、意之后的味。以荼为喻,苦只是其表层的存在,其深层蕴含则是那“不胜其甘”的回味。杨万里习斋论语讲义序中说的“国风之诗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吾取以为读书之法焉。 ”可为其饴荼之喻作一说明。以之为读书之法,是说不泥于字句,去探求言外之意,如同陶渊明所谓“不求甚解” ,重在会意一样。而以之喻诗,则是说不论创
46、作还是鉴赏,都应将言外之意、味外之旨摆到首位。除杨万里外,如宋人杨时所谓“学诗者,不在语言文字,当想其气味,则诗之意得矣。”(龟山语录 )清人黄子云说的“学古人诗,不在乎字句,而在乎臭味。字句魄也,可记诵而得;臭味魂也,不可以言宣。 ”(野鸿诗的 )都表明了古人对味的重视,而且表明了这种重视乃基于对味的特殊性的认识。那么,如何去获得这种言意之表的味呢?方法大概有二,一是涵泳,二是妙悟。涵泳即是反复吟咏讽诵。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记朱熹论读诗法: 诗须是沉潜讽诵,玩味义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须是先将诗来吟咏四五十遍了,方可看注。看了又吟咏三四十遍,使意思自然融液浃洽,方有见处。诗全在讽诵之功。看诗
47、不须着意去里面分解,但是平平地涵泳自好。这里突出强调的就是多读。金代元好问诗云:“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 ”(与张中杰郎中论文 )清人贺贻孙也说:“李、杜诗,韩、苏文,但诵一二首,似可学而至焉。试更诵数十首,方觉其妙。诵及全集,愈多愈妙。反复朗诵,至数十百过,口颔涎流,滋味无穷,咀嚼不尽。乃至自少至老,诵之不辍,其境愈熟,其味愈长。 ”(诗筏 )二人突出强调的也是多读。112而且,他们都将多读看作获得诗文之味的重要手段,甚至不二法门。为什么多读便可以获得诗文之味呢?为什么不是看而是读、是吟咏、讽诵?西方人说读诗、读文,其实是看诗、看文,而中国古人则是实实在在的读,贺殆
48、孙说“口颔涎流” ,非多读不会至此。难道多看便不能获得作品之味么?这的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黄子云说:“当于吟咏时,先揣知作者当日所处境遇,然后以我之心,求无象于窅冥惚恍之间,或得或丧,若存若亡,始也茫焉无所遇,终焉元珠垂曜,灼然毕现我目中矣。 ”(野鸿诗的 )这说出了部分道理,即认为吟咏有助于和作者的认同,以意逆志,领会作者的用心,但这并没有说出读与看的区别。当然,不是说多看就不能获得作品之味,领略言外之意,只是古人如此强调多读,强调吟诵与鉴赏的联系,总有其一定的缘由。尤其这种强调与以味论美相关,就更值得我们予以特别的注意。从古人的一些论述来看,多读之所以受到重视,原因之一是读作为一种鉴赏
49、方式,它不是由文意入手,由字词入手,而是由作品的情感氛围入手,由作品的声韵律吕入手。沈德潜说得很清楚:“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抚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朱子云:讽味以昌之,涵濡以体之 。真得读诗趣味。 ”(说诗晬语 )刘大櫆论文以神气音节,道:“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 ”而“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那么,如何以字句求音节,以音节求神气呢?就是诵读吟咏:“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论文偶记 )文字传达意义,音乐长于抒情,意义显明而情感微妙,所以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这类作品的形上之美,往往不能由文字本身而得,倒可以由作品内在的韵律去感受。 乐记早就说过:“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歌之。 ”法国音乐家圣桑也有一句名言:“音乐始于词尽之处。 ”可见,从诵读吟咏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