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页 共 3 页 反笔舐犊 作者:顾城 中国文化出版社 顾城文选 卷三 与光同往 她在车窗上用手指画了一下, 就不禁笑了, 果然有层薄 尘。 她一笔一笔画下去, 敲着 让他看。 深 秋的刮风天,两道车窗都关得严严的。 票在上衣口袋里 吃东西 晚上冷 中途别下车 常喝水 下边写满了, 就踮起脚, 使劲儿地写在上边: 第一次出门, 请帮助! 她点着 字, 指着他, 再向坐在他两边 的人做手势, 表情幅度很大, 无声地说着, 也不 管那些瞄她一眼的人古怪的神情。 终于列车即将启动, 她焦 急起来, 在自己左胸前画方块, 挤在边角写: 地 址 , 他明白这是第好多次地告诉他地址在他的左上口袋里
2、。 他点头, 她还不依, 要他拿出 来给她看, 他拿出 展开, 又让她清楚地看着他平整地放了回去。 火车启动了, 她的手臂举得高得惊人, 写 回来 , 来 的最后一 笔,一下拉长了。 他看着她快步走起来,在棕色的人群里,她花白的头发微微起伏。 站台一晃就过去了,他知道她会站在尽头,任凭黄昏到来。 几道灰墙过去, 依旧灿烂的阳光就洒到了大片的田野上; 火车里 洪湖水, 浪打浪 的歌声陡然响起, 让他 冷不丁感到了一种锐利。 这是他小时候老唱的歌, 因为家里的唱片老唱, 妈妈也老唱。 妈妈乌黑的头发闪亮, 穿白色的连衣裙,把他托起又放下,她喜欢这支歌。后来 文革 了,不时地他还听她哼起。 他跟着妈
3、妈过过很多种生活, 火车、 卡车、 牛车, 连手 推独轮车都坐过, 吱吱嘎嘎的独轮车是妈妈推的, 堤坝、田埂都走过。有妈妈在,就没有苦。 现在歌儿 解放 了,却是再没有听妈妈唱过了。 这次出行很奇怪, 他订了一张票就忘了, 吃饭时敲门声 咚咚 响, 问票到底要还是不要, 莫不是嫌贵?一 看时间,离开车也就两个小时了,赶紧放下碗,将手提箱倒空,装了衣服用具,提上就走;妈妈紧急中也抓 了一大包东西,也走。他上 电车,她也上电车,他上地铁,她也上地铁,到他上火车,就不让她上了。 在地铁上有半小时的时间,她算准了一般,把他的箱子在车厢里当众打开,将自己大包中的东西一样样 地往里放,同时说明着,提醒着,
4、警告着:这件衣服早上穿,这件晚上穿,这件睡觉穿;风大穿这件,下雨 穿这件。地址就是那时放进他的上衣口袋的,特意不和车票放一个口袋,为的是拿车票时不会被顺带出来。 她把手绢放进他衣摆口袋时,发觉这两个口袋是空的,于是就往里装常用药,装一样解释一样,板蓝根做什 么什么,黄连素做什么什么,直装到他的左右两个口袋吹气一样地鼓起来, 一动就晃得像个章鱼。箱子里的 药就更多了, 她是情急之下把家里的一抽屉药全扣进了她的大布包的。 消炎片要不要带?还是带上吧, 不过 吃的时候一定要问医生啊! 伤湿止痛膏也带上,万一哪里扭了,就帮上大忙啦! 地铁车厢竟相当空,要是人挤人不知妈妈该怎么办。妈妈忙着说着,为了让妈
5、妈说话声音不必太大,他 就蹲在妈妈旁边。妈妈于是不时伸手理下他的头发,说头发是要梳的,就用她放在箱子内拉链里的木梳梳; 洗头的时候,一定要将洗发膏冲净,洗发膏放在箱子的左下角了,和肥皂、手纸一起;肥皂不要老用,手纸 第 2 页 共 3 页 家里的两卷全带上, 要记住及 时买 说着说着, 又插入一声不轻的惊叫, 居然忘了带水果刀, 水果有农药, 一定要削皮吃,必须赶快买一个,不要买太锋利的,可别割了手;说着又想到云南白药不在抽屉里,也忘了 带了;走得这么急,妈妈终于怨起他订票也不说一声来。他在家里是任性的,到了外边脸上就一热一热,车 上的人上上下下, 有的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也不怵, 转转 头
6、对人家也笑: 他是这样的嘛, 还没自己出过门 呢! 姐姐倒是老离家,已经成外地人了。一回他跟妈妈一起送姐姐,妈妈对站在车门边的列车员,柔声细语 地讲起姐姐的各种病症来, 神经不好怕吵呵, 胃痉挛呵, 尿频呵, 又说不是天生的, 实在是因为生活太艰苦, 工作起来又太努力了 说得姐姐面色发青。 妈妈就开导说: 有病嘛, 就老老实实说嘛; 不说列车员阿姨怎 么帮助你。 其实 列车员阿姨 看去并不比姐姐大几岁。火车临开的时候,妈妈忽然发现了忘了交给姐姐的饼 干, 拿着就向正在拉关的车门扔去, 大叫: 路上吃, 好消化 ! 饼干被车门正正地拦腰截住, 妈妈便在站台上 追着车门喊起话来 她年轻时不是这样的
7、,因为不肯开口问路,以致错过了进入考场的时间;她后几天投考的三个大学都取 了她,那是因为她干脆前一天就找到考场,然后在边上的车站或是长椅上将那一夜硬度过去的。她那时刚满 16 岁,比他现在还小呢,只身 从县城到上海考学。 大学她是拿奖学金上的,解放军解放了大学,就不承认奖学金了,要求有生活困难的学生申请助学金; 她开不了这个口,就干脆精神一振参军去了。 参军第一次长途行军,她将绑腿打得很紧,生怕走远路会散开。大步行进没很久,腿就勒得疼了,她咬 着牙一步步落地,也不肯开口请求掉队松一下绑腿。后来 脚在鞋里也肿了,最后竟一声呻吟昏死过去。卫生 员想剪她的绑腿都下不了剪子。 后来她就有了许多病,到终
8、于决心拿着全休假条请假时,领导不待她开口便向她报喜,说她已光荣获准 参加 四清 工作队了。 到了陕西大山里她全心全力工作,却不料晕倒在井台上;她最后一刻的坚持让她没有倒到井里,而水桶 是整个地掉进去了。 不知怎么到了儿女上,她就全换了一个人。 现在妈妈已在几百里之外了,边上都是笑过他的人,他已小心地同他们说了话,好几个人都讲起了他们 的母亲。 睡觉的时候他想:西安是要停车的 那是妈妈在山里时,世代农民最为向往的城市。她昏倒后给抬到 了公社,最后送到了县城,她说那个时候想,要是能住在西安的医院里就好了,床单和墙还有医生,就应该 是白的了。 灯光刺眼,一晃而过,又一个不停的车站,一切随即又沉进黑暗
9、中不停歇的节奏里;风掠荒山,千里万 里,枕巾上干净的气息安慰着他,那是妈妈后来又打开箱子放进去嘱咐他随时用的。 第 3 页 共 3 页 上下铺的人都换了,茶几上只剩下了他的水杯。水杯也是妈妈给的,一个喝空了蜂蜜的瓶子,盖着金属 盖儿,套着玻璃丝套儿,套儿是姐姐回家时编的。 一线晨光,山在迷蒙中缓缓转动,这不是妈妈 当年的山,她 四清 的山要往北许许多多 两个孩子,站在清晨沉寂的山石上;每个清晨和黄昏,都会有这样的孩子,这样地站着,看列车婉转行 进 车一震, 他略略一动, 还没有准备起, 一道阳光让窗子闪亮, 他就呆在那里 那些字, 依旧笔笔清楚, 最后写着:回来。 已是两千里风霜, 他在想, 它是怎么过来的那么多的山, 那么长的夜 湿润的山林, 字也晶亮晶亮的, 伸手还不能擦掉 远远的是嘉陵江了,他看见了那个他出生的城市。 又踏上站台的时候,是另一个黄昏,他走过自己的车窗 一笔一笔妈妈写的字,都是反向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