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雨斋词话叙 陈子亦峰,予戊于江南所校士也。闱中得生卷,议论英,而真意恳挚,决其为宅心纯正之士。亟荐于主司,果膺魁选。谒予于桃源署斋,温尔雅。与谈经史,悉能根究义理,贯串本原。诗古文解,皆取法乎上,必思登峰造极而后止。间论时事,因及古忠臣孝子,辄义动于色。予窃喜鉴衡不爽,而生之素所蓄积可知矣。桃源剧色,不易治,予欲维絷之,俾资赞画,以亲老辞。讵意年甫强仕而殁,尊公犹健在也。其门弟子集其词话,并所著诗词,先以付梓。予得而阅之,推本风骚,一归于温柔敦厚之旨,非所谓宅心纯正,蕲至于登峰造极者欤。予既幸能得一士,又甚惜得一士而未获见诸行事,第以空言传世,不能无慨于中,爰书数言,以弁简端。 光绪二十年秋
2、八月,历城汪懋琨序 诗莫盛于唐,而词莫盛于宋。宋以后词律复变,则南北曲出焉。故词之为体,诗以为祢,曲以为子。识者为之,莫不沿溯汉魏,游衍屈宋,以蕲上 三百篇之忄旨。意谓不如是,不足以徵其源,涉其奥。其说亦既美矣。然予尝以为此文辞之源,非文心之源也。文心之源,亦存乎学者性情之际而已。为文苟不以性情为质,貌虽工,人犹得以抉其柢,不工者可知。所谓词者,意内而言外,格浅而韵深,其发摅性情之微,尤不可掩。而世乃欲以锲薄求之,藻绘揉之,抑末已。吾友陈君亦峰,少为诗歌,一以少陵杜氏为宗,杜以外不屑道也。年岁三十,复好为词,探索既久,豁然大彻。所为词稿,深永超拔,已足上摩宋贤之垒。而别著白雨斋词话八卷,抉择幽
3、微,辨才无碍,尤有不受流俗羁绁者。亦峰之于词,思与学兼尽如此,亦勤矣哉。亦峰天资醇厚,笃内行,与人交,表里洞然,无之习。退省其家,父兄之劳,靡不肩任,宗族之困,莫不引为己忧,其有得于性情者又如此。则文词之工,操本以运末,复何怪焉。同治之季,予始识亦峰于泰州,切靡刂道义既久,因得附为婚姻。迄今二十余年,莫渝终始。顾予兄弟辈,业不加修,而亦峰之学,乃与年俱进。尝言四十后当委弃词章,力求经世性命之蕴。予深伟其议,且思有所翼赞。而亦峰遽以光绪壬辰秋,奄忽辞世。噫,善人君子,不能久存于世,欧阳子所以致慨于张子野者,予尝以为卫足 言。今乃不幸,于吾亦峰亲见之,宁无恫耶。亦峰为学精苦,每昼营家事,夜诵方策。
4、及既 ,遗书委积,多未彻编。惟手录词话,已有定稿。其门下士海宁许君守之诸君子将为刊行,以予庶几能知亦峰者,督文弁首。予妈感亦峰之志,且幸是书之传也,因述所见如右,以质许君。惟托于文字者,可以无穷,亦峰所以自托者既箸,其亦可以无憾矣乎。记三年前,亦峰尝挈是书初稿见视,且属为叙。予以方如南清河,装待发,无以应也。今乃终得论次其书,而亦峰已不及见,呜呼,此尤足以启予之悲也已。亦峰讳廷焯,镇江丹徒人,举光绪戊子科江南乡试。 时年四十。光绪十九年,太岁在癸巳,夏四月,正定王耕心撰。 自叙 倚声之学,千有余年,作者代出。顾能上溯风骚,与为表里,自唐迄今,合者无几。窃以声音之道,关乎性情,通乎造化。小其文者
5、,不能达其义,竟其委者,未获氵斥其源。揆厥所由,其失有六。飘风骤雨,不可终朝,促管繁弦,绝无余蕴,失之一也。美人香草,貌托灵 ,蝶雨梨云,指陈琐屑,失之二也。雕锼物类,探讨 鱼,穿凿愈工,风雅愈远,失之三也。惨戚凄,寂寥萧索,感寓不当,虑叹徒劳,失之四也。交际未深,谬称契合,颂扬失实,遑恤讥评,失之五也。情非苏、窦,亦感回文,慧拾孟、韩,转相斗韵,失之六也。作者愈漓,议者益左,竹 词综,可备览观,未尝为探本之论。红友词律,仅求谐 ,不足语正始之源。下此则务取 丽,矜言该博。大雅日非,繁声竞作,性情散失,莫可究极。夫人心不能无所感,有感不能无所寄,寄托不厚,感人不深,厚而不郁,感其所感,不能感其
6、所不感。伊古词章,不外比兴。谷风阴雨,犹自期以同心,攘垢忍尤,卒不改乎此度。为一室之悲歌,下千年之血泪,所感者深且远也。后人之感,感于文不若感于诗,感于诗不若感于词。诗有韵,文无韵。词可按节寻声,诗不能尽被弦管。飞卿、端己,首发其端,周、秦、姜、史、张、王,曲竟其绪,而要皆发源于风雅,推本于骚辩。故其情长,其味永,其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嗣是六百余年,沿其波流,丧厥宗旨。张氏词选,不得已为矫枉过正之举,规模虽隘,门墙自高。循上以寻,坠绪未远。而当世知之者鲜,好之者尤鲜矣。萧斋岑寂,撰词话八卷,本诸风骚,正其情性。温厚以为体,沉郁以为用。引以千端,衷诸一是。非好与古人为难,独成一家言,亦
7、有所大不得已于中,为斯诣绵延一线。暇日寄意之作,附录一二,非敢抗美昔贤,存以自镜而已。光绪十七年除夕,丹徒陈廷焯。 受业门人海宁许正诗棠诗、正定王宗炎、受业甥同县包荣翰、族子凤章、从子兆煊同 字。卷一 引言 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国初,大畅厥旨于乾嘉以还也。国初诸老,多究心于倚声。取材宏富,则朱氏彝尊词综。持法精严,则万氏树词律。他如彭氏孙 词藻、金粟词话、及西河词话毛奇龄 、词苑丛谈徐钅九等类,或讲声律,或极艳雅,或肆辩难,各有可观。顾于此中真消息,皆未能洞悉本原,直揭三昧。余窃不自量,撰为此编,尽扫陈言,独标真谛。古人有知,尚其谅我。 国初群公之病 明代无一工词者差强
8、人意,不过一陈人中而已。自国初诸公出,如五色朗畅,八音和鸣,备极一时之盛。然规模虽具,精蕴未宣。综论群公,其病有二。一则板袭南宋面目,而遗其真,谋色揣称,雅而不韵。一则专习北宋小令,务取浓艳,遂以为晏、欧复生。不知晏、欧已落下乘,取法乎下,弊将何极,况并不如晏、欧耶。反是者一陈其年,然第得稼轩之貌,蹈扬湖海,不免叫嚣。樊榭窈然而深,悠然而远,似有可观。然亦特一邱一壑,不足语于沧海之大,泰华之高也。 学词贵得其本原 学古人词,贵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终无是处。其年学稼轩,非稼轩也。竹 学玉田,非玉田也。樊榭取径于楚骚,非楚骚也。均不容不辨。 作词贵沉郁 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
9、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 诗词不尽同 诗词一理,然亦有不尽同者。诗之高境,亦在沉郁,然或以古朴胜,或以冲淡胜,或以钜丽胜,或以雄苍胜。纳沉郁于四者之中,固是化境,即不尽沉郁,如五七言大篇,畅所欲言者,亦别有可观。若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盖篇幅狭小,倘一直说去,不留余地,虽极工巧之致,识者终笑其浅矣。 宋词不尽沉郁 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宋词不尽沉郁,然如子野、少游、美成、白石、碧山、梅溪诸家,未有不沉郁者。即东坡、方回、稼轩、梦窗、玉田等,似不必尽以沉郁胜,然其佳处,亦未有不沉郁
10、者。词中所贵,尚未可以知耶。 张惠言词选 张氏惠言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于竹 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但唐五代两宋词,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而王元泽眼儿媚、欧阳公临江仙、李知几临江仙、公然列入,令人不解。即朱希真渔父五章,亦多浅陋处,选择既苛,即不当列入。又东坡洞仙歌,只就孟昶原词敷衍成章,所感虽不同,终嫌依傍前人。词综讥其有点金之憾,固未为知己,而词选必推为杰构,亦不可解。至以吴梦窗为变调,摈之不录,所见亦左。总之小疵不能尽免,于词中大段,却有体会。温、韦宗风,一灯不灭,赖有此耳。 温词祖离骚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沉郁含意
11、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又“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又“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又“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与之挽回风气哉。 温飞卿更漏子 飞卿更漏子三章,自是绝唱,而后人独赏其末章梧桐树数语。胡元任云:庭筠工于造语,极为奇丽,此词尤佳。
12、即指“梧桐树”数语也。不知梧桐树数语,用笔较快,而意味无上二章之厚。胡氏不知词,故以奇丽目飞卿,且以此章为飞卿之冠,浅视飞卿者也。后人从而和之,何耶。 飞卿词纯是风人章法 飞卿更漏子首章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纯是风人章法,特改换面目,人自不觉耳。 温飞卿菩萨蛮 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徒赏其芊丽,误矣。 皇甫子奇词 唐代词人,自以飞卿为冠。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自是高调,未臻无上妙谛。皇甫子奇梦江南、竹枝诸篇,合者可寄飞卿庑下,亦不能为
13、之亚也。 中主山花子 南唐中宗山花子云:“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后主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后主词思路凄惋 后主词思路凄惋,词场本色,不及飞卿之厚,自胜牛松卿辈。 韦端己词 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 温韦消息相通 端己菩萨蛮四章, 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端己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 ”归国遥云:“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 ”应天长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 ”皆留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不能
14、。端己人品未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 孙孟文词不及温韦 孙孟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 冯正中与温韦相伯仲 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蝶恋花四章,古今绝构。词选本李易安词序,指“庭院深深”一章为欧阳公作,他本亦多作永叔词。惟词综独云冯延巳作。竹 博极群书,必有所据。且细味此阕,与上三章笔墨,的是一色,欧公无此手笔。 正中蝶恋花情词悱恻 正中蝶恋花四阕,情词悱恻,可君可怨。词选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延巳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数语确当。 正中蝶恋花四章解 正中蝶恋花首
15、章云:“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忧谗畏讥,思深意苦。次章云:“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始终不渝其志,亦可谓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三章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 ”忠厚恻怛,蔼然动人。四章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词意殊怨,然怨之深,亦厚之至。盖三章犹望其离而复合,四章则绝望矣。作词解如此用笔,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 正中词极凄婉之致 正中菩萨蛮、罗敷艳歌诸篇,温厚不逮飞卿。然如“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橘州。”又, “残日尚弯环。玉筝和泪弹。 ”又, “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 ”又,
16、“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又, “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 ”亦极凄婉之致。 北宋词古意渐远 北宋词,沿五代之旧,才力较工,古意渐远。晏、欧著名一时,然并无甚强人意处。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 晏欧词近正中 晏、欧词雅近正中,然貌合神离,所失甚远。盖正中意余于词,体用兼备,不当作艳词读。若晏、欧不过极力为艳词耳,尚安足重。 好作纤巧语为晏欧之罪人 文忠思路甚隽,而元献较婉雅。后人为艳词,好作纤巧语者,是又晏、欧之罪人也。 晏几道工于言情 诗三百篇,大旨归于无邪。北宋产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文忠之右,然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风人之旨。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 小山词曲折深婉 小山词,如“去年春恨
17、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又,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又, “明年应赋送君时。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 ”浅处皆深。又, “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又, “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亦复情词兼胜。又,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 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视永叔之“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倚阑无绪更兜”等句,雅俗判然矣。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
18、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 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苏辛不相似 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东坡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谓东坡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 东坡词别有天地 词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水调歌头、卜算子雁 、贺新凉、水龙吟诸篇,尤为绝构。 东坡词人不易学 太白之诗,东坡之词,皆是异样出色。只是人不能学,乌
19、得议其非正声。 耆卿词善于铺叙 耆卿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温、韦忠厚之意。词人变古,耆卿首作俑也。 蔡伯世论词陋极 蔡伯世云:“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 ”此论陋极。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儿女私情耳。论古人词,不辩是非,不别邪正,妄为褒贬,吾不谓然。 东坡少游皆情余于词 东坡、少游,皆是情余于词。耆卿乃辞余于情。解人自辨之。 黄不如秦 秦七、黄九,并重当时。然黄之视秦,奚啻 之与美玉。词贵缠绵,贵忠爱,贵沉郁,黄之鄙俚者无论矣。即以其高者而论,亦不过于倔强中见姿态耳。于倔强中见姿态,以
20、之作诗,尚水必尽合,况以之为词耶。 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 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匪独不及秦、苏,亦去耆卿远甚。 秦柳不可相提并论 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后人动称秦、柳,柳之视秦,为之奴隶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论哉。 少游词最深厚沉著 少游词最深厚,最沈著。如“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思路幽绝,其妙令人不能思议。较“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云”之语,尤为入妙。世人动訾秦七,真所谓井蛙谤海也。 少游满庭芳诸阕 少游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
21、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 少游俚词亦不少 少游名作甚多,而俚词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 张纟延论苏秦词似是而非 张纟延云:“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 ”此亦似是而非,不关痛痒语也。诚能本诸忠厚,而出以沉郁,豪放亦可,婉约亦可,否则豪放嫌其粗鲁,婉约又病其纤弱矣。 方回词允推神品 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 方回词极沉郁 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方回踏莎行荷花云:“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下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
22、心醉,何以泪堕。浣溪沙云:“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而今。只无人与共登临。 ”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世第赏其梅子黄时雨一章,犹是耳食之见。 吴贺浣溪沙结句 浣溪沙结句,贵情余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之“东风临夜冷于秋”、贺方回之“行云可是渡江难”,皆耐人玩味。 毛泽民与晁无咎词 毛泽民词,意境不深,间有雅调。晁无咎则有意蹈扬湖海,而力又不足。于此中真消息,皆未梦见。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
23、亦尽于此矣。今之谈词者亦知尊美成。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郁顿挫之妙。彼所谓佳者,不过人云亦云耳。摘论数条于后,清真面目,可见一斑。 美成词无处不郁 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堕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 “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遥遥挽合
24、,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六丑蔷薇谢后作云:“为问家何在。 ”上文有“怅客里光阴虚掷”之句,此处点醒题旨,既突兀又绵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覆缠绵,更不纠缠一笔,却满纸是羁愁抑郁,且有许多不敢说处,言中有物,吞吐尽致。大抵美成词一篇皆有一篇之旨,寻得其旨,不难迎刃而解。否则病其繁碎重复,何足以知清真也。 美成满庭芳 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上半阕云:“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亲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行,拟泛九江船。 ”正拟纵乐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西半球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
25、枕簟,容我醉时眠。 ”是乌鸢虽乐,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沈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余,有何趣味。 美成菩萨蛮 美成菩萨蛮上半阕云:“何处望归舟。夕阳江上楼。 ”思慕之极,故哀怨之深。下半阕云:“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 ”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似此不必学温、韦,已与温、韦一鼻孔出气。 美成齐天乐 美成齐天乐云:“绿芜 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 ”伤岁暮也。结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余于言外。此种结构,不必多费笔墨,固已意无不达。 美成玉楼春 美成词,有
26、似拙实工者。如玉楼春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 美成浪淘沙慢 美成词,操纵处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一阕,上二叠写别离之苦。如“掩红泪、玉手亲折”等句,故作琐碎之笔。至末段云:“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水、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 美成解语花 美成解语花元宵后半阕云:“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
27、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纵笔挥洒,有水逝云卷,风驰电掣之感。 美成夜飞鹊 美成夜飞鹊云:“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 酹酒,极望天西。 ”哀怨而浑雅。白石扬州慢一阕,从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微逊。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视飞卿色泽较淡,意态却浓。温、韦之外,辊有独至处。 陈子高词婉雅闲丽 陈子高词婉雅闲丽,暗合温、韦之旨。晁无咎、毛泽民、万俟雅言等,远不逮也。 陈简斋临江仙逼近大苏 陈简斋无住词,未臻高境。惟临江仙云:“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成一梦,
28、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笔意超旷,逼近大苏。 朱希真渔父五篇 朱希真春雨细如尘一阕,饶有古意。至渔父五篇,虽为皋文所质,然譬彼清流之中,杂以微尘。如四章结句“有何人留得”、五章结句“有何人相识”,一经道破,转嫌痕迹,不如并删去为妙。余最爱其次章结句云:“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 ”此中有真乐,未许俗人问津。又三章结句云:“经过子陵滩半,得梅花消息。 ”静中生动,妙合天机,亦先生晚遇之兆。 辛稼轩词中之龙 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论者遂集矢于稼轩,稼轩不受也。 稼轩有粗鲁词 稼轩词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
29、口北固亭、 浪淘沙山寺夜作、 瑞鹤轩南涧双溪楼等类,才气虽雄,不免粗鲁。世人多好读之,无怪稼轩为后世叫嚣者作俑矣。读稼轩词者,去取严加别白,乃所以爱稼轩也。 稼轩词以贺新郎一篇为冠 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别茂嘉二十弟, 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词云:“绿树听 。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怨歌未乇。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蹄清泪长啼血。谁伴我、醉明月。 ”词选云: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 稼轩水调歌头 稼轩水调歌
30、头诸阕,直是飞行绝迹。一种悲愤慷慨郁结于中,虽未能痕迹消融,却无害其为浑雅。后人未易摹亻放。 稼轩词仿佛魏武诗 稼轩词仿佛魏武时,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 余所爱之辛词 稼轩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诗以寄之、 水龙吟过南涧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余所爱者,如“红莲相倚深如怨,白鸟无言定是愁。 ”又,“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又,“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之类,信笔写去,格调自苍劲,意味自深存。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札,斯为绝技。 稼轩鹧鸪天 稼轩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哀而壮,得毋有烈士暮年之慨耶。 稼轩临江仙 稼轩临江仙后半阕云:“
31、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 ”婉雅芊丽。稼轩亦能为此种笔路,真令人心折。 稼轩蝶恋花 稼轩蝶恋花元日立春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 ”盖言荣辱不定,迁谪无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惧。 稼轩摸鱼儿 稼轩“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 稼轩菩萨蛮 稼轩菩萨蛮一章书江西造口壁, 用意用笔,洗脱温、韦殆尽,然大旨正见吻合。 稼轩最不工绮语 稼轩最不工绮语。 “寻芳草”一章,固属笑柄,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及“玉觞泪满却停觞,怕酒似、郎情薄”,亦
32、了无余味。惟“尺书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又“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为婉妙。然可作无题,亦不定是绮言也。 龙川词合者寥寥 陈同甫豪气纵横,稼轩几为所挫。而龙川词一卷,合者寥寥,则去稼轩远矣。 同甫水调歌头 同甫水调歌头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就词论,则非高调。 词衰于刘蒋 刘改之、蒋竹山,皆学稼轩者。然仅得稼轩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支蔓。词之衰,刘、蒋为之也。板桥论词云:“少年学秦、柳,中年学苏、辛,老年学刘、蒋。 ”真是盲人道黑白,令我捧腹不禁。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不则即为沁园春等调。淫
33、词亵语, 秽词坛。即以艳体论,亦是下品。盖叫嚣淫冶,两失之矣。 竹山词外强中乾 竹山词,外强中乾,细看来尚不及改之。竹 词综,推为南宋一家,且谓其源出白石,欺人之论,吾未敢信。 竹山词多不接处 竹山词多不接处。如贺新郎云“竹几一灯人做梦”,可称警句。下接云:“嘶马谁行古道。 ”合上下文观之,不解所谓。即云托诸梦境,无源可寻,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窥星多少。 ”盖言梦醒。下云:“月有微黄,篱无影。 ”又是警句。下接云:“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 ”此三句,无味之极,与通首词意,均不融洽。所谓外强中乾也。古人脱接处,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处,乃真不接也。大抵刘、蒋之词,未尝无笔力,而
34、理法气度,全不讲究。是板桥、心余辈所祖,乃词中左道。有志复古者,当别有会心也。 后村与安国相伯仲 张安国词,热肠郁思,可想见其为人。刘后村则感激豪宕,其词与安国相伯仲,去稼轩虽远,正不必让刘、蒋。世人多好推刘、蒋,直以为稼轩后劲,何耶。 知稼翁词气和音雅 黄思宪知稼翁词,气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词理亦胜。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载其小令数篇,洵风雅之正声,温、韦之真脉也。余最爱其菩萨蛮云:“高楼目断南宋翼。玉人依旧无消息。愁绪促眉端。不随衣带宽。萋萋天外草。何处春归早。无语凭阑干。竹声生暮寒。 ”时公在泉幕,有怀汪彦章,以当路多忌,故托玉人以见意。又卜算子云:“寒透小窗纱,漏断人初醒。悲翠屏间拾
35、落钗,背立残 影。欲去更踟蹰,离恨终难整。陇首流泉不忍闻,月落双溪冷。 ”时公赴召,道过延平,有歌妓追论书事,即席赋此。远韵深情,无穷幽怨。 知稼翁眼儿媚 知稼翁以与赵鼎善,为秦桧所忌,至窜之岭南。其眼儿媚梅调和傅参议韵云:“一枝雪里冷光浮,空自许清流。如今憔悴,蛮烟瘴雨,谁肯寻搜。昔年曾共孤芳醉,争插玉钗头。天涯幸有,惜花人在,杯酒相酬。 ”情见乎词矣,而措语未尝不忠厚。 放翁词去稼轩甚远 放翁词亦为当时所推重,几欲与稼轩颉颃。然粗而不精,枝而不理,去稼轩甚远。大抵稼轩一体,后人不易学步。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 放翁鹊桥仙 放翁词惟鹊桥仙夜闻杜鹃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然以东坡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