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凤尾香罗:也说李商隐的一组无题诗兼谈对车小林先生新解的几点思考义山诗向以难解著称，尤其无题诸首更是历来众说纷纭，由此也引出许多笔墨官司和争论来。学术上的争论是好事，至少能让人们对诸如义山等大诗人的笔墨留心留意，在留心留意间便往往发现许多值得玩索的地方，这既是后世学人的温故而知新，又是学者的创造与耕耘了。一义山诗是好诗，在我国文学史上自占要席。其最为有特色的或独具代表的则是他的无题诸首，这些诗数量不多，但不乏义山上乘之作。可惜元好问时便已有惜“无郑笺 ”之憾，此后虽有宋初杨大年等鼓吹“ 西昆” 、树立义山，却多是窃其成句，少有独创与发展，至于详解与笺疏，唐宋未传，后人则更难入其堂室了。至于大学如
2、观堂、任公者流犹感难解，何况后学乎？但难解不等于无解，这是近来对前人解义山无题诗“无解说” 的超越。难解可以去尝试，可以大家商量，可以在新的研究成果上进一步去一探究竟，最终会有一个允肯的答案呈现在世人面前。我在义山诗上没下过功夫，只是粗略的读过，记得小时读唐诗三百首，总觉得义山诗好，虽然不懂何谓“来是空言去绝踪” ，却觉得“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凄美感人，甚至一度将这两句抄写无数次。这一点感性的认识倒与梁任公读义山诗有不期的遇合了。二主张义山无题诗有解的学人，向来有“爱情说” 与“寓托说”两个主流派别之分。持“爱情说 ”者，认为其诗主要是写的诗人自身之感情经历，但因涉及某些不便明说
3、的地方（如与女道士或宫嫔的爱情纠葛等）而故意将诗写成朦胧模糊的样子而不令人懂。而持“寓托说”者则高举风骚传统，认为有香草美人之意，这无疑是就其身世与经历而言，大概是自清人冯浩、近人黄侃、汪辟疆等以来，最为世人认可的说法。主张寓托，实无不可，但有索引癖的人又往往寻章摘句臆测诗意，然后不惜附会本事，将诗作本身弄得乌烟瘴气。把好的传统弄得面目全非，这是没有用对方法。义山无题诗，可以说确实涉及爱情（相思、悼亡等皆可归纳为爱的情感体验之一），至于是否是其本身之经历亦或耳闻他人之事则因确凿之证据太少而不能截然断定。至于这些诗是否存在寓托，我以为至少一部分是存在的。义山诗学宋玉、老杜，是一般公认的，王安石就
4、认为唐人学老杜最好的则在义山（见宽夫诗话），楚辞之寄寓、老杜之沉郁与诗史的现实主义精神当为义山所深谙。所以其诗有寓托是合乎情理的。当然也有人经考证研究，认为义山无题诗大致分为三类，一部分只是单纯的写爱情，一部分则是香草美人的寓托，而第三部分则是无法说清楚的。我赞同这个看法（但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功课，难免有道听途说之嫌）。车先生所新解的这首无题诗，我认为是属于暂时不太说得清这一类的。然而，说不清才需要我们去进一步的解读和研究。三因为手头缺少必要的参考书，因此所了解的研究成果实在太少，我只就我看到的几种关于“凤尾香罗薄几重 ”这一首诗的解读作一番简述：以清人冯浩等为代表的“寓托说” ，认为此诗借写女
5、子等待与心上人相会而不得的苦闷心情，是诗人不愿离开令狐綯而去蜀中柳氏幕府希望仍得留任时心情之写照；以苏雪林女士“爱情说 ”为代表，认为是诗人自道与宫嫔相恋之事，见宫嫔车辆入宫而去时，诗人亲往路边相送时所见与所感；以刘学锴先生为代表，认为是深闺妇人对往事恋情之回忆与暗自伤神。当然，这或许只是众多解读中我所看到的极其简陋的几种解读观点。虽然更多的是对此诗词句的解读赏析却并未对诗中所叙之事有明确的解释，车先生的解读无疑是一种新的见解，醒人耳目，发人深思。具体来看车先生的新解，文中认为此诗叙写的故事，乃是以为深居的妇人因得知在外经商的丈夫即将回家时既喜且怨的复杂心情，大有“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
6、休”之意。首联两句写妇人床帏材质(凤尾香罗)、形制(碧文圆顶)及主人公的行为“夜深缝“，起句便交待了诗中时间、地点、人物与事件。身居华室的妇人得知丈夫将来的消息，深抑欢喜之情怕人识破，而在深夜缝补床帏。颔联两句则写欢喜之情欲盖弥彰而以团扇掩羞，然后又遥想丈夫之车虽切近而犹远，则进一步表达了思念之深切(其解此二句将语意与寓意分开解)。颈联宕开一笔，不写相思而写幽怨，一块炽热的铁被放凉了，又是一年中秋，石榴都红了，言下之意则是甜蜜的怨夫不早回了。尾联则是妇人猜想，丈夫的马应该就系在离家不远的垂杨岸边，而自己则应当在丈夫归来的方向去等他(“何处西南“作倒装讲)。以上是其文大意，我又不厌其烦地贅述一遍
7、的原因主要是觉得想要客观地评价这首诗，就不能绕开诗中几个典故和意象，我总结为八个问题:1，“凤尾香罗”是床帏还是车幔?2，“碧文圆顶”是唐代结婚的青庐还是车幔的色泽及形制?3，“车走雷声”，之车是何人乘坐？4，“金烬暗”之金，是金属还是镌有金字的蜡烛?5，“石榴红”者，是花是果还是酒？6，“斑骓”是以名代马还是特指陆郎或浪子？7，“垂杨岸”是家附近还是风月所?8，”西南风”是倒装还是仅仅用典?对这八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则出现了前文所举及车先生的几种不同的解读。如果是首联写车幔，颔联写车内妇人羞赧貌与远去之车辆。那么，颈联则是对往昔的追思，暗的是金字烛、红的是石榴花（榴花开于春末夏初，故代指青春已
8、去）。最后则是作者以陆郎自比，以西风自况了。这是符合“爱情说”的见解的。如果首联是写床帏与婚时罗帐，乘车人乃是女子所思之男子，女子在其车过时以团扇掩羞，今悔当初无言，以至不能相诉衷肠。颈联则是女子自怨自艾的哀伤往思，尾联便是绝望中的期望了。这多少又是合“寓托”者意的。如此种种，因对诗中意象与典实的不同读解，因此便有了许多种解诗的途径与眉目，也使诗意更加丰富和有趣了。恰是因为义山此诗没有更多的线索与资料，所以无论哪种见解，只要能够自圆其说，都是可以而且应当提出来并被肯定的。四义山的诗确实极好，好就好在他能在平凡的生活中发现美，并诉诸语言和文字，不但呈现在文字上还加以“ 梦的朦胧” 使之美化，这确
9、实是大诗人该做且一定能做到的。这种通过诗人之手使平凡的生活达到朦胧、梦幻并趋向于美的本领实在不易得，但义山能做到，故其为大诗人。这譬如人们观赏一幅画，你看徐渭的黄甲图，并不能说这画只是画了两枝残荷一只螃蟹而已，人们看时不在画里而在画外，所以也是有了一种距离，这与语言的朦胧是一样的艺术效果。画家和诗人的秘密即在于此。义山这首无题诗的多解正是这样一用有距离的方式形成艺术形式的体现。因其朦胧，不直接，故而让人有思索。这与“一千个哈姆雷特” 不同。故而，其诗是活的，这与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的特性是一致的，即每一个参与者都是创造者。所以，每一种对这首诗的解读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再创作，而不仅仅是一种再现。当然
10、，创作便有好有坏，我认为，只要不是牵强附会地去接引本事，不是把原本美好诗句强行扯裂的粗暴行为，都是好的再创作，都是值得参考和思索的，是有价值的。五近来，找了中华书局和上古两家近年排印的义山诗集，翻到这组无题诗读读，又有了一点不成熟的想法。在义山这首“无题” 之下，还有一首， “重帷深下莫愁堂”，当是同一题下的两首七律的连章组合。义山无题诗多有连章组合的现象，我觉得可能受其学老杜律诗的影响（虽然连章体组诗的出现可能早于老杜，但在老杜手中广泛运用且臻于成熟，如律诗秋兴八首、绝句戏为六绝句、漫兴九首等）。从杜诗的经验看，连章体组诗之间绝不是简单的因同时而作便归为一组，而在诗意之间，往往有着许多的联系
11、。所以，我不成熟的以为，读解义山此诗，也应当着重参考后面一首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这样或许可能会更接近义山原意一些。清人徐德泓、冯浩、曾国藩，近人黄侃、汪辟疆等大都将二诗并看，基本认为后一首无论是内容还是所表达的思想都是与第一首紧密相承的。故而，刘学锴先生按语云：“二首均写幽闺女子相思寂寥之情，又均采取深夜追思抒慨之心里独白方式，颇似一时之作。”而第二首，仍以一女子口吻叙说，寂寞无聊之永夜，相思细细之冗长，回忆与故人类似巫山神女梦会楚王的往昔，现在仍是“居处无郎”孑然一身、无所依托，又有“风波”欺凌、“月露”无情，无奈至极、心伤至极，发出“相思无益”的慨叹何尝不在情理之中呢？所以，末句惆怅之清狂也
12、是可以理解并值得同情的。如此一来，第一首诗，表达相思而不得的意思，应该是更明显了。倘从此处着手，逆推诗意，想来未尝不是一条路子。去年冬天的一个深夜，经好友相荐我由车先生一文开始关注义山此一组诗，不知不觉这诗竟在我脑海里盘桓了达大半年之久。只可惜我用功不勤，思虑总不能一定，心思终日飘忽浮荡，今日偶然端坐无事，补缀答车先生草稿一纸，洋洋洒洒也竟断续出几千个字来。唯因手头参考书目极为有限，好比坐井“ 谈” 天，加之前文写的匆忙，后半补缀跨度又达十个月之久，语言不畅、思维断续，且都是不成熟的一己私见，不揣简陋，贸然成文，难免贻笑方家了。藜堂甲午冬腊月初一、二日夜草就乙未秋八月廿四、五日夜补定附：车小林
13、中国诗词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李清照辛弃疾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其解读多从诗词格律的角度认知，摘文如下：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凤尾”无题是最难理解的一首无题诗，但在点破主人公之后，又是最容易理解的一首。“凤尾”无题诗写一位少妇在闻知自己外出做生意的丈夫快要回家时的喜悦心情。唐人有远到外地经商的习俗，如于鹄“江南曲”：偶向江边采白苹，还随女伴赛将神。众中不散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这里的“远人”就是指在外经商的丈夫。少妇在众人面前不敢明说，怕姐妹们奚落自己惦记丈夫，故而偷偷掷金钱为丈
14、夫占卜吉利以及该不该回家了。而李商隐笔下的少妇，是已经得知丈夫快要回家的准确消息。这个消息又可能是先回家的同乡捎来的口信，致使少妇的邻里不免都知道了。少妇喜出望外的内心，又怕太暴露了，会让自己感到羞臊。为迎接丈夫到来，必然要拾掇一下屋室，尤其是睡床上的罗帐要作一番休整，有没有开了针线的地方要细心检查缝一缝，白天缝怕有人来，于是便出现了首句：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首二句说明了少妇缝制罗帐的地点和时间。“凤尾香罗”指罗帐上织有凤纹，“香”指香料熏过，“薄”说明罗帐的质量档次，“几重”应该不止一层，“碧文圆顶”是指罗帐的色泽和形制的。这些不过是用来衬托少妇家庭是较富裕的。但是，再怎么装作自
15、然、没事也掩盖不住心中的喜悦，说话、走路都挂出来。于是有了颔联：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李商隐观察事物之细致，超乎常人的能力，从而把事物的常理非常自然、协调地运用于诗中，使他的诗句更具诗意。同样是用了比兴之法，而李诗却显得特别深奥。我们解读这些“无题”就应首先弄清这些深奥的句子，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开始就提到李的那两句名句的原因。为了解析这些诗句，我们不妨把诗意分成两层来理解。一层为“语意”或称“句意”，是字面的意思，是表面的、浅层的。另一层叫“寓意”，是诗的内涵，真正隐含的意思，也是深层的。就这两句的上联来说，“扇裁月魄羞难掩”，语意：扇子裁制成月亮的形状（指圆形的团扇），但相比起来太渺
16、小了，总掩不住自身的羞愧。寓意：装的再像也掩饰不住害羞的心理。下联：“车走雷声语未通”，语意：车子行走时发出的辘辘之声，虽似雷声但又与雷声的巨响相差甚远，两语无法应答。寓意：丈夫回家车子的声音虽似雷声一般，但毕竟还在路上，不论怎样急切的盼望也是听不到的。如此形象的描述，既达到了叙事的目的，有把情理蕴含其中，可谓前人没有，后人绝无。颈联：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写丈夫走好，曾是一身独处，不免孤寂寡淡，如同锻打的铁块，经过几锤锻打之后，由白炽变成暗红。后句的意思是说，最初一段时间还有点音信，再后来消息全无，一直到现在的石榴都红了才有回来的消息。这里的石榴红，我认为是石榴果红，石榴果红，当近
17、中秋，也是团圆的日子。尾联：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指丈夫回家赶路的车马，就系在不远的岸边柳树下，正在歇息。“斑骓”是良马名称，用来代指丈夫以及随行的车马，用笔极其简练精妙。“只系”乃“就系在”之意，如此肯定，准确，给人似乎看见了的感觉。“何处西南”是“西南何处”语序的倒置，有韵律所决定的。这里用曹植的诗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把丈夫比作“西南风”，既然是“西南风”，当然需要到西南方向的一个什么地方去等待丈夫归来。我不敢说如上的解释是正确的，这些解读都不外乎一种探索。因为李商隐之后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时光，历代文人为破译这些诗句曾经付出过努力，如清代“随园诗话”中就有“元遗山惜义山
18、诗无人笺注”，为无人给这样好的诗注释深感痛惜。古人尚有此感叹，而他们的社会生活环境与李商隐的时期总要比我们接近的多。况且，有与传统文化相适应的文斋、书院，有较丰富的文化遗存、考迹资料。他们诠释起来比我们要捷径得多。我所以贸然作此翻新的解读，目的在于呼唤更多的人们参与进来，共同探索、评判。苏东坡有句“横看成岭侧成峰”，人多了，站的角度不同，欣赏的角度不同，解读的意境会自然不同。总会有正确的，切合诗人本意的解读析出。正像人们乘船游于漓江之上，望北面的山形，能看出几匹奔马来。最佳者能看出七匹，我只看出三匹。本文末尾原想用那两句套话作结，但还是想起了当代国学大师叶嘉莹先生在解读李商隐“燕台四首”时说的一段话：“想要得鱼的人，还是自己跃入水中亲自作一番探寻的尝试吧。”（“多面折射的光影”154页）如前面所述，我希望更多的人跃入水中探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