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历史被铭记的另一种方式关于王十月的无碑与“打工文学”陈福民来源： 学习时报在读无碑之前，我阅读过很多“打工文学”或者被命名为“打工文学”的小说，都会在不同的节点和层次上有所触动。但直到读了无碑 ，我才第一次真正有了一种沉重与欣喜的复杂感受。无碑以主人公李保云背井离乡的打工生涯为主要线索，通过一群人和一个村庄的变迁史，真实地再现了中国改革开放历史行程在整个社会结构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李保云，这个有着一脸胎记、被歧视性地称作“老乌”的人，这个被作者王十月动情地唤作“我亲爱的老乌”的人，他的打工生涯是从一次陷入招工骗局开始的，此后，他就命中注定要踏入历史的长河，并与那些惊涛骇浪不断地纠缠、搏斗。尽管他
2、并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他仍然凭借做人的本份与普通人的良心承受了历史的考验，同时，他也以自己的微薄之力衡量出了历史的短长。无碑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小说通过老乌这个人物，全面展示了中国社会变迁当中打工者不得不经历也不得不面对的多种复杂关系，所涉及的生活内容无不充满灵魂折磨和血肉创痛。我只能择其要者来谈。首先是“劳资关系” 。老乌撞进“ 外边的世界”惨遭招工骗局，陷入病困交加走投无路的绝境，是黄老板伸出救援之手。从此，对于老乌来说，黄老板就有了双重身份：一方面是社会学层面的资方老板，另一方面，他一直是对老乌照拂有加的“黄叔”。这种复杂的双重关系令老乌经历了巨大的道德困惑与情感折磨。这使得老乌在工人维
3、权斗争中无从取舍进退两难，并且直接导致了老乌的“精神危机”和生存危机。维权罢工前后“两广帮”与“ 湖北帮”的地域、群落纠纷，讲述着“维权共同体”背后的不同利益诉求，而黄老板从起步做大分家出局到落寞惨死的经历，也恰切地勾勒出了中国民间资本积累的基本轮廓和一般性特征。所有这些，都是通过李保云“老乌”来展开的，王十月在这里真实地呈现了被遮蔽在历史之外的细节。其次是“情感关系” 。老乌这个人物的“ 爱情史”，可以被视为中国打工者情感生活的缩影和真实写照。从暗恋阿霞开始，到偶遇阿湘的一夜温存，到阿霞重返瑶台与老乌接续前缘又再次撒手离去，老乌和他的女性，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的欲望和需求卑微、渺小得如同
4、一丛荒草，在野火春风中飘摇不定自生自灭，生发出无数循环性的悲情故事。所有这一切的错综纠缠不如人意，无不诉说着打工者情感资源的匮乏与精神环境的恶劣。我们自然可以看到一个伟大的历史进程，但是须知，这历史有多么雄阔，就有多少打工者不为人所察的牺牲。王十月在谈到无碑的写作时，说自己这部小说整整写了 20 年。众所周知， 红楼梦也不过是“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便有“ 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的美誉，而无碑显然不是红楼梦 ，王十月何以会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他要告诉我们什么？当然，这个“20 年”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他说的是， “我用了整整 20年的时间，和书中的主人公老乌一样，在
5、生活中摸爬滚打，感受着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折中的一代中国人的梦想、希望、幸福、失落、悲伤”我想，这个说明不仅对于理解无碑是非常重要的启示，更为重要的是，王十月与他的无碑一起，要求我们理解历史。对于历史这个庞然大物来说， “20 年”几乎是沧海一粟转瞬即逝的，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有幸或不幸生活在这“20 年”中的人们来说，却意味着太多太多的事情。它构成了一种极为特殊的历史。它意味着时代飞速奔驰从一个世纪进入了新的世纪，它意味着一个婴儿长成了一个健壮的小伙子，或者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它意味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老话并非遥不可及，它意味着太阳升降寒暑易节次第轮回亘古不变，它意味着中国的社
6、会历史转型走过的并且还将继续经历的伟大行程，它意味着这个伟大行程与生俱来的艰难辛酸和血泪牺牲，它意味着那些血泪牺牲不仅是一个物理事实，更有人心的流失与精神的坚守当然，它还意味着一个打工者在成为优秀的小说家之后对上述一切难以释怀的沉重义务与痛苦困惑。过去的历史总是习惯性地争相传说着那些舞台上光鲜显赫、夸夸其谈的大人物，相反，那些手拉肩扛、出生入死启动了历史步伐的无名的人们，是从来不被提起的。事情的真相就这样一如既往无声无息地沉没在喧嚣浮华之外。然而历史无言，心灵有声， 无碑的写作表明，王十月是一个有强烈历史感的人，因此也是一个为真相寝食难安的人。中国这 20年的沧桑巨变，每一个成就和每一步前行，
7、都浸透了无名打工者的汗水与血泪，都讲述着打工者的骄傲与承担。在这个意义上说， 无碑称得上是一部无限接近真相的小说。王十月的历史感，不仅体现在他对历史主角的争辩以及为无名者树碑立传上面尽管这二者他只要做好了其中一样就已经相当了不起，更体现在他试图具备一种对于中国社会历史变迁基本涵义的理解与认知上。他知道了一场历史巨变是无可回避的，而面对历史车轮无情碾压下那些受到深深伤害乃至即将消失和死亡的事物，王十月显然深怀不解、不忍、不平之心。他目睹了一个新时代的莅临，也承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小说结尾，王十月让主人公老乌在黄家祠堂墙上奋笔写下“不拆”二字。作为对历史和时代的微弱的抗议，老乌的举动最终很可能会被
8、证明是无效的，但王十月和他“亲爱的老乌”尽到了自己的义务。在无碑中，王十月呈现了一种久违了的现实主义立场和理想主义精神，同时，他也在相当真实的层面上让这两种因素并行不悖。小说的感人至深，正在于王十月以一种切近现实的谦卑的姿态写活了老乌李保云的本真、执拗与普通人的大善。这个人物，见证了王十月纠结在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之间的困难，同时，也暂时调和了一种分裂的文学姿态。王十月因“打工文学” 而知名， 无碑也确确实实是打工文学曾经的打工者写自己20 年的打工生涯。就小说的作者身份、题材、故事情节等元素来说，放眼望去，没有比无碑更为“正典” 的打工文学了。在无碑之前，中国社会转型的历史语境已经使底层文学或
9、打工文学成为当下文学的大热门了，很多作家都竭尽全力地试图呈现和表达历史转型带给他们的强烈感受。仅在长篇小说领域，贾平凹的秦腔 、 高兴 、孙惠芬的吉宽的马车 、刘震云的我叫刘跃进 、许春樵的男人立正 、曹征路的问苍茫等等，都或多或少地触摸到了历史的门环。但上述作品都无法成为品质纯正的“打工文学”，这还不仅是就写作主体的身份而言，更根本的是，这些作品较为普遍的“他者”视角在处理决定着打工者命运的重要关系时显得相当肤浅甚至概念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只是在无碑出现之后，打工文学才真正名副其实起来，打工文学才真正地令人刮目相看。作为一种给隐入时代深处的无名者树碑立传的历史见证， 无碑写得杜鹃啼血，荡气回肠。此前，打工文学被笼统地归入“底层文学”，这多少有点标签感。诚然，这个标签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必然的和有效的，但我想提醒的是，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千万别让这个标签压迫和缩减了无碑的意义。20 年来，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影响巨大，作为一代人青春、贫困、屈辱、奋斗前行的灵魂安慰般的“圣经”， 平凡的世界不仅属于某个特定的人群，它同时更属于善良正直、灵魂丰满的人类。 无碑在这个意义上，完全可作如是观。所有这一切是否都配得上“伟大”二字，没有人敢于打这个包票。但是我相信， 无碑和老乌，最终一定会在一个“无碑年代”中留下自己的名字，而历史，能够以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被铭记，这是属于文学的光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