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十六 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6）穿行于惊艳的“恶之花”（2006年6月22日中国教育报）黄助昌我是一个热爱的诗歌的人。当我不满意当代中国诗坛的无病呻吟甚至搞笑低俗的“诗篇”时，我常常会将深情的目光投向经典唐诗、宋词。而这次我再次拿起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恶之花是丛生美丽罂粟的一部诗集。她的美艳，她的惊悚，就像美梦与恶梦一样不断交替地踱进我的梦乡，我看到了美女与毒蛇相互缠绕的可怖情状。美女倩巧笑兮，毒蛇火舌喷兮，我分不清哪是美女，也辩不清哪是毒蛇；时见美女幻化为毒蛇，时见毒蛇幻化为美女。我多想定格于一瞬，让我从容地面对，但我从未做到过。这是一部让我不敢翻阅的诗集，因为在波德莱尔的引导下，我会不由自
2、主地堕入“地狱”，不仅使我看到了诸多人间惨象，使我的神经遭受巨大的折磨。读但丁神曲有关地狱的描述，令人惊恐颤栗惧怕；读恶之花有关巴黎的描述，令人感到不只是惊恐颤栗惧怕，还有厌倦厌恶绝望。在诗集中，我读不到繁华而浪漫的巴黎应有的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触目而见的是人民在地狱里苦苦煎熬的惨烈影像。“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波德莱尔以诗作为犀利的手术刀划破表层，让恶臭的脓血流淌遍地。我看到许多猎艳的侍从、王公都去美丽女乞丐的陋室寻觅欢娱，“你伸出双臂请求/不要解你的衣袖/ 你把调戏的手指/执意推避（给一位红发女乞丐）；看到巴黎到处都有“绿色的淫鬼和粉色的妖精 ”，怎叫人不“疯狂和恐惧”（病缪斯）？看到孤独
3、者在风流女子奇特的目光和颓靡的音乐中藉以温存远离“人类之痛苦”（醉酒的孤独者）；还有那些盲人、过路的女子、骷髅农夫等篇什里的主人公，“他们大都还不曾体味过/家庭的甜蜜，也从未有过生活！”诗人于此痛心疾首地呼吁：“爱她们吧！她们还是人啊！”波德莱尔是为底层人民鸣不平的诗人，是诗歌中的“巴尔扎克”。 在神曲里，我能看到但丁从地狱归来，在恶之花，我只看见波德莱尔向地狱深处走去；但丁最终还是上了天堂，而波德莱尔却始终在地狱里诅咒。无论你随意翻阅哪一页诗作，你的心空顿时阴霾密布，黑云压城，忧郁之暗潮光电一般流布于你的每条血脉。我深刻感受到，这是用精美的艺术包装起来的黑暗之诗集，是蘸着黑色毒汁剿杀黑色毒素
4、的社会的咒语，是“黑吃黑”的残酷的短兵相接。我听得到两种 “恶”的力量对抗的铁与铁撞击的声响，我从中听到了一种谓之为“恶”的“善”的声响，也听到了真正的 “恶”的声响。我还看到了结果，“善”败了。每次交锋，“善” 都败了。看那撒旦，弱者和卑贱者的保护人，在与上帝的对抗中最终还是败了。于是，死亡成了弱者和卑贱者的“生命的目的，唯一的希望”。死亡能给穷人慰藉，能使之回到“ 古老的家乡”，在那个“陌生天国”里或许“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坐下”，或许在梦幻中还有天使 “替赤裸的穷人把床铺整顿”（穷人之死）。艺术家呢？“唯一的希望，奇特阴森的殿堂 /是死亡像一个新的太阳飞来/让他们头脑中花充分绽开！”（艺
5、术家之死 ）。读到这些诗，我不禁心怦然而动，脑中自然生出郁闷而愤懑的意念。常常读不下去。我没有“忍看朋辈成新鬼”的金刚怒目式的坚忍，但常常在舒缓了一口胸腔的闷气之后，又继续读下去，就像害怕鬼又喜听鬼故事的小孩一样，因为波德莱尔将一切罪恶都写得如同华彩乐章，那么富有艺术的美。这种美传承着古典主义的批评精神，闪耀着现实主义的光芒及其蕴含着波德莱尔对浪漫主义的新开拓。说句闲话，戴望舒雨巷的古典美，臧克家老马的现实性，北岛一切的批判精神，海子面对大海，春暖花开 的浪漫情怀，这等纯粹的诗文本在当今诗坛已经鲜见了。以“恶”为题材写诗的，不会是波德莱尔一人，但集大成者恐怕唯此一人。不是因为他写了“恶之花”，
6、引起了人们的感官上的刺激和好奇心理，而是因为他独创的艺术风格让我爱不释手。他的诗歌常常从现实生活中提取的形象，广泛地借用富于暗示的比喻，拓开读者的联想，使之进入幽远深邃的意境，把抽象的心理状态演绎为一场有声有色的精神悲剧，借此充分抒发难以排解的忧郁和深刻复杂的悲观情怀，并且让整首诗笼罩在充满悲悯气氛的人道主义精神之中，这就是恶之花的奇异的艺术魅力。若没有艺术魅力，我的心就不可能一次次跟着他的诗行一起律动，我的情感就不可能跟他的诗行一同潮起潮涌。我再三读恶之花，并非想从诗集中去了解七朝王朝时代的历史，也不是想从庸俗政治意识的角度去图解某些教条。博尔赫斯告诫那些研究卡夫卡的人，“不要试图去钻研卡夫
7、卡的寓意，而要尽情欣赏卡夫卡的情节和气氛”。此乃真大方之家切中肯綮之语。移用于恶之花亦同理，只管尽情地在波德莱尔营造的诗境感受他的精妙意韵，与他同怨同慕同歌同泣，让自己置身艺术的氛围里陶然一醉，也就够了。不要去探寻“微言大义”，艺术一经图解，就已背离真谛，就会索然无味的。读恶之花 ，如果不从全球全人类的角度去读，只从法国七朝三朝的历史角度去看，无异于冬烘先生读经。只要人类社会存在，恶行就不可能完全消弭，“性本善”“性本恶”千年诉讼，其结论只能让我们认为人性既有善根也有恶根。善根开出善之花，恶根开出恶之花。波德莱尔直面“恶”，直书“恶”，并非张扬“恶”，而是为了让人们认识到社会环境之“ 恶”以及
8、人性之恶。“恶之花”鲜艳夺目怵目惊心，正是警示人们正视惨淡的人生。伟大的哲学黑格尔有一句名言：“人们以为当他们说人性本善时是说出一种伟大的思想，但他们忘记了，当他们说人性本恶时，他们是说出了一种伟大得多的思想。”从这个意义上说，波德莱尔的 恶之花将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与人类共存。观照“恶”的意识，人类才可能更好抑恶扬善。穿行于惊艳的“恶之花”丛，一步一回头，悲观又绝望，好在最终诗人还是从悲观的绝地里昂起了高贵的头颅，他的瞳人里又分明射出奇异的希望之光。在长达144行的压卷之作远行里，我们听见了他的嘹亮的吟哦：哦，死亡，老船长，起锚，时间到了！这地方令人厌倦，哦死亡，开航！如果说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你知道我们的心却充满阳光。倒出你的毒药，激励我们远航，只要这火还灼着头脑，我们必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有何妨？到未知世界去发现新奇！浴火之凤凰，涅槃之后又重生了！这部诗集在终结之际划出炫目的亮丽之光，风卷残云，一扫阴霾，漱涤万物，使我悲情的脸上映照着喷薄的朝阳！读完诗集，我终究第一次有了一亢奋的激情。我常常长久地凝视波德莱尔棱角分明的脸上那露一丝高傲嘲讽意味的忧郁的肖像。从波德莱尔的眼中，我读出了他心路历程上残留的泪、血，我发现自己也与他一起欢乐过，痛苦过，追求过，反抗过，呼喊过。我和波德莱尔超越时空地在同一瞬间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叹息，一声呻吟。我猛然觉得，恶之花是我与波德莱尔共同创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