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国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日子 张家康 王国维 下载原图 五四运动后, 学术界喊出“整理国故”的口号, 即用科学的方法整理和研究中 国传统的思想文化学术, 也就是国学。1925 年2月, 清华学校 (即后来的清华 大学) 在此背景下创办了国学研究院。 筹办之初, 就确定聘请“国内硕学重望” 者设帐清华。王国维正是这样的学术大师。 3月, 王国维受聘入国学研究院为导师, 至 1927年6月2日自沉于颐和园昆明 湖, 王国维在清华园度过了他 50年短暂生命中最为惬意的时光。 “会须收召魂魄, 重理旧业” 1924年秋, 清华学校筹办国学研究院时, 校长曹云祥聘请胡适入国学研究院, 胡适表示:“非第一
2、等学者, 不配做研究院的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去请 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三位大师, 方能把研究院办好。”梁任公即梁启超, 王 静安即王国维。在胡适书信集中, 记录了他们在此期间有过多次书信联系和 往来, 互为切磋学术, 而更多的是胡适向王国维讨教。 清华学校听从胡适的意见, 向王国维发出聘请。王国维何尝不为之心动。但因他 是溥仪敕封的五品“南书房行走”, 倘若应聘上任就怕不能与所谓的清室往来 了。他把这种顾虑告诉胡适, 表示将在一个星期后给予明确的答复。 1925年 2月13日, 胡适针对王国维的顾虑复信说: 一星期考虑的话, 自当敬尊先生之命。 但曹君说, 先生到校后, 一切行动均极自
3、 由;先生所虑 (据吴雨僧君说) 不能时常往来清室一层, 殊为过虑。鄙意亦以为 先生宜为学术计, 不宜拘泥小节, 甚盼先生早日决定, 以慰一班学子的期望。 1924年溥仪被逐出故宫后, 作为“南书房行走”的王国维自然少了一份俸禄。 为报溥仪的知遇之恩, 他又辞去了北大通讯导师的职务, 拒绝在民国的学刊上 发表文章, 这意味着他又少了一份导师的薪金和稿费。 为了生活, 去还是不去国学院, 王国维处在进退两难的矛盾之中。 他把自己的顾 虑写信告诉了老友蒋汝藻, 蒋汝藻知道他的心事, 在复信中通达而又实际地告 诉他:清华月有 400 大洋, “有屋可居, 有书可读, 又无需上课, 为吾兄计似宜不可失
4、此机会”。又说:“从此脱离鬼蜮, 垂入清平, 为天地间多留数篇文字, 即吾人应尽之义务。至于挽回气数, 固非人力所强留。” “脱离鬼蜮, 垂入清平”, 正中王国维的心思, 至于“为天地间多留数篇文字, 即吾人应尽之义务”, 更是他的心声和志向。 可是他仍以遗老自居, 认为受恩五 品, 并“着在紫禁城骑马”, 可谓皇恩浩荡, 如果背主而去民国的学校任职, 岂不是失节? 据王德毅所著的王国维年谱一书描述: 胡适在王国维婉辞清华国学院职时, 乃去托溥仪请其代为劝驾, 溥仪答应了, 胡先生并请他写封信给静安先生, 溥仪在天津关起门来做皇帝, 便命师傅们代 写了一道诏书。 静安先生至是不好再谢绝, 就答
5、应了, 所以静安先生到清华任教 是奉诏去的。 另据吴其昌所作王国维先生生平及其学说中介绍:王国维“正当踌躇未决的 时候, 梁先生 (梁启超) 转托庄士敦 (一个中国国籍的英国人, 溥仪的英文教 师) 代为在溥仪面前疏通, 结果经溥仪赞同。 当某次先生上天津去请圣安的 时候, 面谕讲学不比做官, 大可不必推辞踌躇。 于是, 先生乃奉旨讲学, 应 聘迁居清华园。” 心结终于解开, 王国维欣然答应去国学院讲学。3月25日, 他去信告诉蒋汝藻: 数月以来, 忧惶忙迫, 殆无可语。直至上月, 始得休息。弟于上月中已决就 清华学校之聘, 全家亦拟迁往清华园, 离此人海, 计亦良得。 数月不亲书卷, 直 觉
6、心思散漫, 会须收召魂魄, 重理旧业。 王国维家事王东明著 下载原图 清华大学国学院四大导师与主任吴宓, 左起: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 恪、吴宓 (油画) 下载原图 国学院聘任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为教授, 李济为讲师。为有别于清 华学校的其他教授, 国学院称王、梁、赵、陈为四大导师。王国维于 4月17日 来到清华学校, 次日, 全家迁至学校。他是到任最早的一位。 清华学校最初想聘他任国学院院长, 主持院内一切事务。 因觉得自己不是行政人 才, 他一再坚辞。 最终, 校方只得让吴宓主持, 不叫院长, 而是改设办公厅, 吴 宓任主任。 同年7 月 17日, 清华学校校务会议通过国学
7、院章程。章程由吴宓起草, 主要征 求了王国维的意见 (当时四大导师未悉数到齐) 。 章程规定国学院“以研究高深 学术, 造成专门人才为宗旨”。 培养目标为:“一, 以著述为毕生事业者。 二, 各 种学校之国学教师。” “王静安先生忽然笑出声来” 在清华园有两个人, 只需看他们的背影, 就能知道是谁。 一是王国维的辫子, 再 就是梁启超一高一低的肩膀。 五四运动后, 西风东渐, 清华园内的新派人物多是西装革履, 惟有王国维是不 变的装束:冬天一袭长袍, 外穿灰色或深蓝色罩衫, 另系黑色汗巾式腰带, 头戴 一顶瓜皮小帽, 即便是寒冬腊月, 也不戴皮帽或丝绒线帽;平时只穿平底布鞋, 从来没有穿过皮鞋
8、;夏天穿熟罗 (浙江特产的丝织品) 或夏布长衫。 王国维的辫子引起许多人的好奇和迷惑, 他的夫人对此也多有不解。 一次, 夫人 边给他梳理头发边嘀咕:“人家的辫子全都剪了, 你留着干什么?”他的回答却 耐人寻味:“既然留了, 又何必剪呢?”当时在北京大学, 许多男人的辫子都给 学生剪了, 可常出入于北京大学的王国维的辫子却毫发无损。 这是因为学生们敬 仰他, 知道这条辫子象征着他的尊严, 没有人忍心去冒犯。 女儿王东明对父亲的辫子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她说:“由于他的辫子, 有人将他 与当时遗老们相提并论。 他不满于当时民国政府政客及军阀的争权夺利而怀念着 满清皇室, 也是实情。” 王国维最初研
9、究哲学, 后又研究文学, 最后致力于考古学。 随着地下发掘材料的 增多, 研究的兴趣日益增浓。他整天沉浸在安阳甲骨、敦煌简牍、千佛洞典籍之 中, 所做的是中国学术史上的垦荒事业。 王国维是个不善应酬的人, 所交好友仅二三人, 如陈寅恪、吴宓等。一年之中, 他仅春节进城给朋友拜年, 年拜毕回清华园后, 就再也不进城了。 他的神态总是 沉静和枯寂的, 但也会流露出和蔼。 他很少开怀畅笑, 少有的一次大笑曾被他的 同事遇见, 这位同事说: 我没看见他大笑过, 只记得有一次在一家晚饭席上, 无意中遇见他老先生也在 座, 还是那个劲儿, 呆坐, 没话, 只吃菜, 不吃酒。 我向来好打哈哈, 不管什么 人
10、在眼前, 我都说笑一阵。 当时座中南北的朋友都有, 偶然说起北方的土话不通, 不禁引起我的火来。 我说土话就没有通的, 无论南北, 譬如北方的“骨里包堆” 和南方的“一搭瓜子”, 都是一样的不通。又一位接着说:“那么唯有说外国话 了?” (那时清华的风气, 谈话用英语的很多, 所以这位朋友的话里也含有讽 刺。 ) 我说, 自然“Alltogather”是凡能英语者都懂, 通得多!向来一死儿沉默 的王静安先生这时忽然笑出声来。我立刻感觉不安, 自悔失态了。接着王先生在 怀里拿出一盒红锡包的纸烟来, 吸得好像颇得味。 从那时, 我知道他不吃酒, 却 是吸烟的。 王国维不太管家事, 一心只想读书做学
11、问。 每月校方发工资, 他都悉数交给夫人, 只留极少的零花钱, 而这些钱多用来逛琉璃厂和买书。 小孩子们顽皮, 常常打闹 追逐, 哪怕打闹到他的膝下, 他依然捧着书, 一心二目就是不离书的字里行间。 孩子们进一步, 他退一步, 不发一言, 不分一点神, 绕屋退避。 直至孩子们把动 静闹大了, 母亲赶到, 才安静下来。 在王东明的记忆中, 父亲就是个传统的读书人, 除了书和学问, 就是吸烟和吃 零食。母亲知道他的喜爱, 家中常备蜜枣、胶切糖、小桃片、云片糕和酥糖等零 食。王东明回忆道: 父亲每天午饭后, 抽支烟, 喝杯茶, 闲坐片刻, 等于休息了。 一点来钟, 就到前 院书房开始工作, 到了三四
12、点钟, 有时回到卧房自行开柜, 找些零食。 父亲 对菜肴有些挑剔, 红烧肉是常吃的, 但必须是母亲做, 他才爱吃。 父亲爱吃 的水果也不多, 夏天吃西瓜, 他认为香瓜等较难消化, 他自己不吃, 也不准我 们吃, 其他如桔子、柿子、葡萄等, 还较喜欢吃。我们大家也跟着他吃。 “他才可以算是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 王国维在国学研究院没有公开课, 只负责指导研究生和作专题讲演, 也就是大 学里讲的上大课。他的讲课, 深入细致, 旁征博引, 引人入胜。讲东汉经学家、 文字学家许慎的说文解字时, 他会用甲骨金文、三体石经和隶书作比较, 由 此对汉字的研究更加细密。学生学会了触类旁通, 也由此知道了许多相关
13、的书 籍。 清华学校研究院同学录中的教员合影, 前排左起:李济、王国维、梁启超、 赵元任 下载原图 他做学问从不妄下结论, 在掌握了所有的材料后, 才初下结论。 然后再把这一结 论和相关的问题进行比照, 在确定无疑后才下结论。 这种综合研究的方法, 使很 多学生受益匪浅。他的学生姜亮夫深有体会:“这个问题我在清华读书时, 不是 太了解, 后来我出来教书, 做科研工作越来越感到王先生的教导对我帮助很 大。” 国学院以研究国学为主, 自然要给学生讲国学经典尚书。这本成书于公元前 5世纪的典籍, 几千年来注家蜂起, 很多注解都莫衷一是, 难下定论。王国维在 给学生讲尚书时, 有一段至今仍在清华流传的
14、段子:“诸位, 我对尚书 只懂了一半。这是我对诸位应该说的第一句话。”这使学生们感受到他为学的老 实, 同时也知道了他对国学的自信。 他治学的方法奠定了国学院的学风, 同是导师的梁启超对其极为推崇, 他 说:“先生之学从弘大处立脚, 而从精微处著力, 具有科学的天才, 而以极严之 学者的道德贯注而运用之。”又说:“其辩证最准确而态度最暖和, 完全是大学 者的气象, 他为学的方法和道德, 实在有过人的地方。 近两年来, 王先生在我们 研究院和我们朝夕相处, 令我们领受莫大的感化, 渐渐成为一种学风。” 王国维认为做学问没有捷径可走, 惟有“寻源”这一笨办法。 胡适曾开过一个国 学必读的书目, 在
15、学生中流传。他知道后不以为然, 对学生说:“胡先生想把国 学开出一本账来, 好像是索引, 一索即得。 但是, 细账开好后, 大家便利了, 也 就不读书。 ”这个读书就是“寻源”的工作, 它需结合古籍, 用地下出土的考古 资料, 相互参证稽实。 王国维就是这样一位平实的学者, 凡事不喜张扬, 只做学问。 在公众场合寡言默 语, 如不是别人提及, 很少有人注意到他。 当年的清华员工毕树棠在一次聚餐会 上第一次认识王国维, 他回忆道: 我正用筷子夹了一块海参, 还没到嘴, 邻座某君推了我一把, 伸手一指道:“瞧! 王国维。 ”我顺着那人的指尖看去, 果然在校长对面坐着一位清瘦而微须的 四十多岁的老头
16、儿, 红顶小帽, 青马褂, 身后垂着小辫儿和玄色扎腰, 很谦恭 而谨静的坐在那里。 在大家喧声谈笑中, 似乎他总是安静的, 沉默的, 除举箸停 箸而外, 什么都不理会。 曹校长应酬态度很周到, 话很多, 看神情每一节话都必 问到老先生, 他只是微笑, 点头, 没有很多的回答。 饭后, 照例有各种余兴, 如 清唱、谐谈, 及诸般游戏, 那时便不见他老先生的影子, 大概是吃完就走了。 王国维的学问广而深, 从甲骨、 考古到边疆地理, 从蒙古史到词曲, 都有超迈前 人的造诣。 梁启超称王国维的学术贡献是中国乃至世界的“绝学”, 鲁迅除对他 的老师章太炎甚为信服外, 赞佩的人惟有王国维, 说:“谈到国
17、学, 他才可以算 是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 王国维在清华学校期间主要进行蒙古史的研究, 撰写了许多论文, 出版了 蒙古 史料校注四种等书籍。他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 全力研究元朝秘史, 意在完成 一部专著, 可是终究没有完成。 1926年, 北伐军攻克长沙。嗣后, 自命清室遗老的叶德辉被镇压, 此人是一位 学者, 也留有一条辫子。 春夏间, 冯玉祥的西北军加入国民革命军后, 韩复榘部 进入河北。 次年5月, 梁启超在北海松坡图书馆召开茶话会, 正式宣布时局动荡, 国学院难以为继。他本人也将东渡日本, 暂避国民革命的锋芒。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让王国维措手不及。为此, 梁启超曾评说:“他平日对时局 的悲观, 本极深刻, 最近的刺激, 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由 此痛心入骨, “故效屈子沉渊, 一冥不复视。”又说:“他对于社会, 因为有冷 静的头脑, 所以能看得清楚;有和平的脾气, 所以不能取激烈的反抗;有浓厚的 情感, 所以常常发生莫名的悲愤。积日既久, 只有自杀一途。” 1927年6月2日, 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 留有遗书, 其中曰:“五十之年, 只欠一死, 经此事变, 义无再辱。”这算是对他自沉的交代。 矗立在清华园的王国维纪念碑 下载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