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两首诗看陶渊明的生年第 28 卷第 1 期No.1V01.28宁夏师范学院(社会科学)JournalofNingxiaTeacheUnivercity(SocialScience)2007 年 1 月Jan.2007从两首诗看陶渊明的生年顾农(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 225002)摘要: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和游斜川 两首诗看,陶渊明的生年当如传统的说法在兴宁三年(365).由于陶渊明作品文本中多有异文,因此引起不同的推测; 而如果从版本,枝勘的角度来研讨并综合各种信息通盘地加以考虑,则传统的意见仍然难以动摇.关键词:陶渊明;生年;版本;枝勘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
2、章编号:1001-0491(2007)01-0017-04收稿日期:2004-04-03作者简介:顾农(1944 一), 男 ,江苏泰州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陶渊明卒于刘宋元嘉四年(427).历来无异议,而他享年几何则有多种说法,于是其生年便众说纷纭了.这里牵涉到一系列复杂的史料考辨特别是陶渊明作品文本的校勘问题,尚待从容讨论.本文拟从两首诗出发.粗浅地发表一点意见.其一,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天道悠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黾勉六九(一作“ 五十“)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呜,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
3、离忧慎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锺期信为贤.这首诗的写作时间.现在有不同的估计.一般都是根据诗中“黾勉六九年 “之句.订为诗人五十四岁时所作;按传统的说法,陶渊明生于晋哀帝兴宁三年乙丑(365), 那么他五十四岁那年乃是晋义熙十四年(418) 戊午.“黾勉六九年“句中“ 六九“二字,有两种宋本(苏写本,曾集本).陶集在校勘记中指出“一作五十 “.如果按照 “五十年“来推算,则此诗当写于义熙十年甲寅(414).亦有将此诗系于刘宋初年者.袁行霈先生发挥宋朝人张绩吴谱辨 iiU(见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首所引)的意见,否定传统的陶渊明享年六十三岁说,而持七十六岁(352427)说;同时
4、提出解读陶诗的一个原则:“在上下两句中.凡是上句说到某个年龄如何,下旬接着说多少年来如何,则上下旬应当连读,也就是说应当从上句所说的年龄算起再加以下旬的年数.而不能将下旬的年数当成他写这首诗的年龄.有些诗是上下几句连续叙述一个过程,也应当按照这种方式解读“?(麟).似此,须以十五岁(“ 结发“)起算,再加上五十四年,“ 那么这首诗也应作于六十九岁.如果从十六七岁算起.这首诗应当作于七十或七十一岁“U(P232).在他的陶渊明集笺注中,此诗被系于陶渊明六十九岁时,即刘宋永初元年庚申(420).2(Pno 就具体的年头而言.永初元年(420)与义熙十四年(418)相去并不甚远 ,但两说的推算路径差
5、别很大,更大的问题则是其间有一个晋宋易代的大变化.按传统的意见,诗作于易代之前,按袁先生的意见则作于易代之后.今按,陶渊明对于新兴的刘宋王朝是很有些看法的,前人以“忠愤“ 论陶 ,固然有些过火的地方,但他同新的王朝格格不入乃是明显的事实.袁行霈先生在陶渊明与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一文中也指出过他“对刘裕弑君是不满的 “U(P232):面对改朝换代这样巨大的政治变动,陶渊明却非常急切地向新朝的地方官叹贫穷求援手.这恐怕是不怎么可能发生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将此一17诗系于永初元年(420) 是值得怀疑的.这一怀疑还可以从关于“弱冠逢世阻 “的解读方面得到支持.按传统的六十三岁说,陶渊明之弱冠在太
6、元九年(384).这是淝水之战的次年.宋书? 隐逸传?陶渊明传说“潜弱年薄宦 ,不洁去就之迹“, 可知陶渊明从本年起出仕;查当年“二月辛巳,使持节,都督荆江梁宁益交广七州诸军事,车骑将军,荆州刺史桓冲卒“( 晋书? 孝武帝纪 ),继任者为桓伊,“(桓)伊在( 豫)州十年,绥抚荒杂,甚得物情.桓冲卒,迁都督江州荆州十郡豫章四郡军事,江州刺史,将军如故,假节.伊到镇,以边境无虞,宜以宽恤为务,乃上疏以江州虚耗,加连岁不登,今余户有五万六千,宜合并小县,除诸郡逋米,移州还镇豫章.诏令移州寻阳,其余皆听之“(晋书? 桓伊传).此时陶渊明刚刚出仕,不免要跟在后面跑来跑去,颇历艰辛,于是就有了“逢世阻“
7、的感慨,大约干了不长时间就回了家.按饮酒其十诗云: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而饮酒其十九有句云“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 大约也指此事.由此可以推知 ,陶渊明之“ 弱年薄宦“大约是担任江州刺史桓伊的使者,风尘仆仆地东西奔走.按江州在东晋一朝始终处于各门阀势力必争之地,桓冲,谢安分据荆扬之时双方明争暗斗相当引人注目,桓冲一死,桓氏族人分别占据了他的地盘.着名历史学家田余庆先生指出:“淝水战后南方内部矛盾复杂.一为上下游即桓氏与谢氏的矛盾.这一矛盾,由于太元九年桓冲死后谢安并未并吞其地境,而以桓豁诸子以及
8、桓伊分督荆,江,豫州,妥善解决.彼此无想,各得所任(谢安传 ).另一矛盾,即皇室与谢氏的矛盾谗毁迭起.谢安越来越不能自安于中枢任职,不得不于太元九年八月自请北征,并于十年四月出居广陵,八月死.“3(陶渊明卷进这些矛盾,难免会觉得辛苦而无谓,很快就退出了.这也可以说是他“ 弱冠逢世阻“ 的深层含义 .如按七十六岁说.则其“逢世阻 “应在晋简文帝咸安元年辛未(371), 此时天下虽有动乱而离陶渊明甚远,对他没有直接的影响,所谓“逢世阻“ 也一18 一就难以得到恰当的解释.其二,游斜川:辛酉(一作 “辛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
9、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 1 日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尔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开岁倏五日(一作“ 五十“),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逼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此去,当复如此否?中觞纵遥情,忘彼千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这首带有短序的诗表明,陶渊明到晚年仍然有很高的游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到晚年忽然有了更高的出游的干劲.陶渊明青年时代到过很多地方,但那是谋衣食,办公事;归隐以后他也常常
10、出游,但一般都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并不去名山大川,有时甚至只在废墟和坟墓一带徘徊散步,忧郁而深沉地领悟世事变迁的哲理.这一回不同,他走得比较远了,目的地则是比较有名的斜川,曾城,这里有山有水,风景秀丽,陶渊明“欣对不足,率尔赋诗“,大有写诗一首以记到此一游的意思这在他是不多见的.这大约是因为此时(辛酉即刘宋永初二年,421)陶渊明已经五十七岁了,身体又很不好,将来还有没有体力和兴趣出远门游山玩水是很难说的,他必须抓紧时机,享受生活.序中说“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诗中说 “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着眼点不同而可以互为补充,主旨在于以迟暮之身行及时之乐,暂不考虑未来.这种达观的人生态度当然
11、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积极的,尽管其背后不免有些悲壮和凄凉.陶渊明在诗序中说起“各疏年纪乡里 ,以记其时日“, 显得相当郑重其事, 似有先前石崇主持金谷之游或者王羲之主持兰亭集会的意思,尽管同那些豪华的前辈比较起来,以陶渊明为首的斜川之游只能算一个极其朴素的翻版,而其中的思想文化意蕴却更有意味,对后来的影响也更重大更深远.石崇在金谷别墅里主持集会有过多次,其中最着名并且留下作品的一次在西晋元康六年(296),这次集会的主题是送别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活动内容则是极其奢华地享受生活,“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往,令与鼓吹递奏.“与会者写了不少的
12、诗.石崇在诗集的序言中写道:“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着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世说新语 ?品藻注引石崇 金谷诗叙) 与会者都已经感觉到时局艰难,人生易老,前途难测,于是抓紧时间来享受生活.金谷之会完全是作为“娱目欢心“的手段 ,很有些享乐主义的气氛 .金谷诸诗现在只能看到潘岳所作的一首金谷集作诗(文选 卷二十):王生和鼎实,石子镇海沂.亲友各言迈,中心怅有违.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况淡淡,青柳何依依.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榫.灵囿繁
13、若榴,茂林列芳梨.饮至临华沼,迁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颜,但诉杯行迟.扬桴抚灵鼓,箫管清且悲.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开始写送别.此乃点题.称颂贵客王诩和主人石崇,亦为题中应有之义.中段写金谷园风光,着眼点相当实际,一味赞美这里物产多么丰富,诗味不多.金谷之会因为太重视世俗的物质享受了.由此而来的“感性命之不永 .惧凋落之无期 “就显得比较浅薄庸俗.王羲之发起兰亭集会,请大家赋诗言志,事后编为一集并慎重其事地亲自写一篇序言,开头便道“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 ,会于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写明年月,极其郑重 .兰亭之会有摹仿西晋金谷集会的意思,而其形式和内容都很有些不
14、同.这一次集会不是在贵族庄园里而是在真正的山水之中,集会没有特定的世俗目的,性质完全是精神性的.兰亭诗与玄学,清谈之间的关系直接而密切,其中也写到了真正的山水.E4但是兰亭集会仍然洋溢着强烈的贵族气息,与会之“群贤 “阵容极其豪华 .所作诸诗中玄妙的哲学气味十分浓厚,总之,光临此会完全是高层人世,知识精英的专利.而以陶渊明为首的斜川之游则非常之平民化,与会的人不多,身份也不高,只不过是“二三邻曲 “;此会也算不上什么盛会,只不过就是几个人同游一处景点.很像是一次社区组织的短途旅游.从陶渊明这首诗看去,同游诸人喝了一点小酒,联想到人生的短暂,未来的难以预料,于是产生了一种及时行乐的情绪,作风和思
15、想完全是世俗的平民的,诗读起来非常亲切,非常平和.很容易得到后世读者的共鸣.归隐以后的陶渊明一向在家常生活中安顿自己的精神家园,他组织一次小小的旅游,同样是很家常化的;连那些鸥鸣鱼跃也都非常家常.从诗中看去.陶渊明此时已深感自己的衰老,已经离大去不远(“ 吾生行归休 “).一个五十七岁的人说这样的话.在平均年龄比较低的古代是正常的.何况陶渊明的身体一向不算很壮实.有些版本的陶集开始一句作“开岁倏五十 “,如此则诗人本年是五十岁,这样他的生年就得推迟七年;享年也就少掉七年,由六十三岁变成五十六岁了,梁启超先生在他的陶渊明年谱中首先提出此说,其根据即在于此,他写道:此诗为考先生年岁最主要之资料.因
16、序中明言“各疏年纪时日 “.而序之发端明记 “辛酉正月五日“,诗之发端云“开岁倏五十“,故辛酉年先生之齿五十,丝毫无疑议之余地也.后人所以多不察者,则以俗本“辛酉“ 皆作“辛丑“. 而诗句之“ 倏五十“又或作“五日“. 先生卒于丁卯,即以宋书? 隐逸传 年六十三之说推算.则辛丑亦仅三十七岁,与“开岁五十“ 语不相容.俗子强作解事.见序有“正月五日“语.因奋臆改“五十“ 为“五日“.殊不知“ 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此二语如何能相连成意?慨叹于岁月掷人者岂以日计耶? 况序中明言“ 各疏年纪“, 若作“开岁五日“,所疏年纪何在耶?于是复有据 “辛丑五十“之说.谓先生实得年七十六者(李笺引张绩语)
17、以辛酉一19五十推算他篇他岁.皆无不合.一切疑团.迎刃解矣.5)(P89-90)这里牵涉到陶渊明研究中一系列问题.本文无从多论,总之“开岁倏五日 “自有其坚实的版本根据,很难用一两句议论推翻.梁先生的议论似乎很雄辩.其实并没有说服力.“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自然另有地方而不会就放在诗里面(所以诗中明显地没有涉及“乡里 “).先前的金谷集诗,“ 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 “,而据前引潘岳金谷集作诗可知,这几项没有一项目是写在诗中的;兰亭会也是如此,现存兰亭诗中没有一首提到作者的年龄.写诗就是写诗.哪里会在这里填写登记表.金谷,兰亭以来的传统恰恰表明诗的开头一句当是“开岁倏五日 “,而不会自
18、说年纪 ;至于接下来说“吾生行归休 “,也十分自然 “开岁倏五日“ 说日子过得很快.“ 吾生行归休 “说人的一生过起来也很快.两句正是一脉相承.游国恩先生早已指出,这乃是“普通的感慨“6(哪),最为明通之论.其实即使是上下两句之间有些跳跃,在诗中亦颇为多见,不足为怪.梁先生忽然提出“慨叹于岁月掷人者岂以日计耶“的责难 .只能视为一种辩论技巧,可以增加文章的气势.而不能解决本质问题.正因为诗的第一句不会讲到自己的年纪.所以“ 辛丑五十“ 之说同样是不能成立的 .也就是说张绩在吴谱辨证(见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首所引)中提出的陶渊明享年七十六岁的意见缺乏坚实的前提.沈约在宋书?隐逸传载“元嘉四参考文献:1袁行霈.陶渊明研究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2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 M.jE 京:中华书局,2003.3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4顾农.玄言诗初探 【J.燕京 ,2004,5(新 l6 期).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