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等待的女人最美丽中国古代的爱情诗多以“闺怨”的形式出现。“闺怨”,顾名思义,闺中之怨。这类诗的主人公多是一个独守空闺、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人,用文学一点的话说叫“思妇”。“思妇”形象古已有之,如诗经里的君子于役写一个女子思念久役不归的丈夫: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旧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日暮黄昏,村庄一片静寂,那个等待的女人,满心的期待又落空。她落寞吗?会怨吗?会继续等待吗?这应是后世闺怨诗的母本了。君子于役作者性别不明,有可能是女性对情感的自我感知,而后世闺怨诗则外多是代言之作,亦即“男作女声”是中国古代爱情诗的一大特色,男性诗人不用自己的性别表达对女性的爱情,反
2、以女性的口吻诉说对男性的爱情,这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很少见的。比如在西洋的十四行诗里,在日本的和歌俳句里,男性诗人多用自己的性别直抒胸臆,无拘无束地表达着对女性的爱与渴望。男性代言体爱情诗在汉代即已出现(如张衡的同声歌),但直到建安时期才流行开来。如曹植的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瑜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露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诗中塑造了一个“愁思妇”的形象。她倚楼望明月,哀叹多年不得与丈夫相见。那轮孤悬夜空的明月,正与自己一样伶仃。此情此景让她发出了“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
3、怀”的感叹。建安时期男性代言体爱情诗的流行,影响了后世以女性为题材的诗歌功颂德创作,确立了闺怨诗表现女性的视角方式。南朝时已可以从诗的题识上看出诗歌的“闺怨”性质,如“闺怨”、“春怨”、“怨情”等。此时女性成为诗赋吟咏的主要对象之一。当梁代寓体诗盛行,闺怨诗受此影响,风格开始变得艳丽,我们更能从中看到其对服饰声色的追求,女性读者也更能从中感受到男人直视的眼神。如萧绎(一作萧纶)代旧姬有怨写道:宁为万里隔,乍作死生离。哪堪眼前景,故爱逐新移?未展春花落,遽被凉风吹。怨黛舒还|敛 ,啼红拭复垂.谁能巧为赋 ?黄金妾不赀。宫女之怨是常见的题材,但其中“怨黛舒还敛,啼红拭复垂”一句,却流露了梁代特有的
4、艳情倾向。唐朝是诗歌发展的全盛时期,有许多闺怨佳作传世。唐代闺怨诗的一大开拓,是赋予前代悱恻缠绵的闺怨诗以更广阔的时空背景。如李白的秋思写道:燕支黄叶落,妾望自登高。海上碧云断,单于秋色来。胡兵沙塞合,汉使玉关回。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同是登台远眺,此诗中的“思妇”形象与曹植哀七中的就大为不同。金昌绪的春怨更是家喻户晓: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有唐朝战争频繁,边塞的景色,戍卒生活的艰辛,在闺怨诗中都有所反映。特殊时代时代背景使闺怨诗的创作突破了闺房的狭小范围,战争带来的创伤在闺怨诗中得以体现。虽然仍属代言之作,但与梁的闺怨诗相比,浓重的历史忧患渗透于闺怨诗中,唐代闺怨
5、诗的境界更为开阔,情感也更为深沉。良以后的闺怨作品以宋词为主。宋词中不乏香艳的闺怨之作,亦有女词人的自道心声,但总的来说,宋代以后的闺怨词逐渐减少,难成气候。究其原因,诗歌发展到唐代已臻极致,且“唐人集中多咏征夫、思妇,宋以后颇稀,盖意境为前人所说尽也。”闺怨诗占了中国诗的主流,其中不泛情真意切的感人之作。但纵观中国诗史,两千年前的爱情诗,竟在重复一个“思妇”的形象,从女性的角度来看,未免过于雷同,为什么只写一个“思妇”呢?而且,男人只写女人如何思念自己,如何苦苦等待,难道他们就不思念女人吗?思念而见不到,难道他们就不怨吗?然而男人们怎么想,在闺怨诗中是看不出来的。千百年来中国的男性诗人,为何
6、不约而同地在表达爱情的时放弃了自己的男性视角呢?如果相信古往今来不变的是人对爱的渴望,那就有理由这样推测:中国的男性诗人不是没有炽烈的爱情,只是他们不愿或不能这么表达。礼记昏义云:“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置于这样的伦理范畴之中,婚姻中男女好合的一面就被忽略了,两人是否相爱根本不在缔结婚姻的考虑范围之内。在古代中国婚姻不是爱情的归宿,而是爱情的摇篮。即使爱情成功地在两个陌生人之间建立了起来,它的表达也必须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专为亡妻而制作的悼亡诗可为证。这种诗体在中国频繁出现,要西方文学却很少见。从悼亡诗中我们看到中国男性的深情这几乎是中国诗人公开合法地表达爱情的唯
7、一机会。中国的传统让男人不能耽于儿女情长,甚至不能在妻子活着的时候公开表达对她的爱,但爱又确实存在,人对爱也必然是有需求的幸而还有代言的方式。于是他们将自己的深爱藏在一个倚楼相望、生死相期的女人身上,流露的未尝不是自身对分离与丧失的恐惧。透过闺怨诗中的“思妇”的表象,可以看到男人眼中理想女人,看到男人对爱的要求与渴望。女人的思君、念君、恨君、怨君,实皆源于一个“爱”字。爱若不存在,双方便形陌路,彼之生死与我何干?闺怨诗的作者们充分了解这一点。闺女怨诗中那个翘首等待的女人,其实给了男人极大的安慰,因为只要还在等待,就意味着不离不弃,意味着同甘共苦,意味着那个等待的女人愿意给男人一个避风的港湾。一
8、生有人相守,夫复何求?于是,男人们的闺怨诗中塑造了他们心目中完美的女性形象。他们像希腊神话中的雕塑家皮格马利翁一样,把满心的爱倾注在雕塑中,最后爱上新手雕刻出来的少女。闺怨诗中“那美的、可爱的、被动的、偏偏又对爱的可能性没有绝望而持续期待的”女性形象,不知引发了多少代男性诗人的怜爱之情。然而,这难道不会是男人们的一厢情愿吗?如果在他们的眼中等待的女人最美丽,那女人也会这么认识吗?“男女来自不同星球”。男女的思维差异永远无法消除,身为男性诗人们即使再敏感,又能真正体会女人等待的幸福与哀伤吗?穿越层层时空的“思妇”形象,只揭开了女性额的一角面纱,女性的真实生活状态已然被掩盖在亘古不变的“等待”中。我们难以知悉闺怨诗中女主人公的真实想法,中国的闺怨诗以“思女”的口吻代言了她们的心声,也让“思妇”作为女性的典型形象进入了中国文学史。但这些诗中缺少男人直面女人的真正声音,而缺少了这些声音的爱情是不完整的。中国的新诗正是在这些地方,通过借鉴东方诗歌的榜样,突破了中国古代爱情诗的局限,丰富了中国诗歌的光辉传统,给近两千年的闺怨诗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