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是一口深井 由于偶然的原因,我近年来多次往杭州,渐留意于西湖边上一个叫做老龙井的地方(又名“十八棵” ) 。由渐知而渐熟,西湖的另一些风景,有时竟也因它而黯然。因着这样的相知,我才发现,一方面,西湖三百里山山水水,远远没有被我们所完全了解;她的很多秘密,迄今为止,还藏在历史与自然山水的幽深处,等待着有心人去发现。另一方面,现代人对西湖风光的重新建构,其实也同时遮蔽了西湖的另一种美。建构与遮蔽,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同一个东西。这教我们对于自己时代的美学,须有一份足够的警惕。我相信,对于数千年中国传统的美学经验,与其说是建构与阐释不足,不如说是发掘与恢复更加不够。 “发掘”其实有两个方面的工作
2、。一是从地貌环境上尽可能恢复其本来面目,二是从历史文献中去发现前人的思想和智慧的遗产。这一点也是相当不够的。我原来以为有关西湖的文献已经发掘整理得差不多了,其实有很多好东西大家并不一定知道。比如我现在所说的这个老龙井,恰恰就是宋代龙井寺的所在地,其文化涵量之深厚,足以称为江南文化的一口深井。由于明代龙井寺的转移,时过景迁,老龙井真的成了一口久远的荒井,深深地被历史所遗忘了。近千年下来,老龙井一如乱世中远嫁的公主,早已“人间蒸发” 。最近一二年,宋龙井却又在建构新西湖的工程中,重被发现。靠着政府的力量,协调各方,在并不损害茶农的利益的前提下,也渐渐恢复了宋代龙井寺的一点旧面孔,渐为人知,而成为西
3、湖边上一个新的公共休闲游玩之地。老龙井的历史文献,却依然沉埋于忘川之中,连明人造假的那块米芾书碑,也无人知其下落。然而老龙井毕竟是老龙井。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幽静。如宋瓷一样真正的静气。记得第一次去老龙井,是夏天。车子刚绕入“十八棵”的山道,气温就骤然凉爽下来,只见茶楼前的树荫匝地,泉水汩汩,好一个满目青翠的清凉世界!茶楼前那两棵大树,一棵七叶树,一棵大樟树,皆有参天之势。在树下饮茶,有人世悠悠之感。让人心底里一声欢喜唱叹:噫!原来西湖边上还有这么一个美好的所在,终于可以远离了烦嚣热闹;原来西湖佳山水寻寻觅觅,终不负有心人,可以在此求得诗人文士真正的趣味。我这里的说法绝不夸张。因为,随着杭州的城市
4、化现代化,西湖其实已经非常大众化,平民化和商业化,其实已经很难觅到一方清净之地,不要说一方吟诗作赋之地,就是一方安静休闲的空间,也似乎很难觅得了。我们当然不能说,中国文化的美学经验就等于士大夫的美学经验,但是近百年来,这种精英的美学经验有没有真正得到重视,其实仍然是一个问题。我从不反对西湖的大众化平民化,我也多次为新西湖消除了“军阀割据”而兴奋。但是这丝毫不能阻止我像向往宋瓷那样,越来越向往珍视老龙井这样意味悠长的所在。如果只是这样了解老龙井,是远远不够的。老龙井的美十分丰富。从茶楼前那两棵大树再往里走,只见回廊环抱,有宋梅两本,距今已俨然八百岁矣。不仅丝毫不见衰疲之象,反而越开越旺,边落叶边
5、开花,花期达三月之久。可不奇乎?再往里走,一本白梅,树老花繁,也有仙人之象。宋梅和黄檀树的一些故事,有些很有传奇性,有的很有诗意,譬如辩才禅师的墓前,那一株老黄檀树,冬春秋天,皆寂然秃然,如枯木朽枝,只是一到夏天,就满树新枝,绿叶婆娑。科学很不好解释。这是老龙井神奇的地方。你也可以从季节的变换来了解老龙井。譬如春天的老龙井,一切都在复苏生命。一开始是满山的檫树,鹅黄嫩叶,明亮醒目,喜气迎人,如元宵节里高擎的宝灯迎新。接下来就是映山红,以及青青草色如绿裙。再后来就是野山茶花,野百合,野菊花,夹道盛开,粗服乱头,满眼都是盎然生机。那一株老白梅,也引得蜂狂蝶舞。清明前后,微雨之中,你就可以看见采茶的
6、女子,从云雾里走下来,恍然有遇仙之想。记得今年的初春时节,在老龙井听鸟语,是一大享受。站在郎当岭的茶坡上,闭目凝神。和风拂面,甘之如饴。莺语虫鸣,三三两两,馀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听之听之,不知心何时已醉矣。但是,仅仅这样去读老龙井,仍然是不够的。老龙井不仅是“树大” 、 “山深” ,更是“人老” 。我渐渐知道,那里有北宋文化里最重要的高人韵士。北宋元丰元 间,以名僧辩才法师为中心,东坡、苏辙、秦观、参寥、米芾、赵 等,一时名胜,云虎相从。古人早就感叹说当时“瑰词藻翰,衣被泉石;人境之胜,甲于西湖。 ”他们留下了不少诗、文,书法与哲学、宗教,文献记载相当丰富。如果我们从北宋文化高峰的角度
7、去读解老龙井,那就可以有一些十分意外的收获。直到我做完了宋辩才法师年谱 ,才算是真正走进了老龙井。真正的文化空间不仅只有一个维度,而且有几个维度。特别是时间的维度。你不懂得一个文化空间的来历,就不懂得中国文化的前世今身,你就缺少了真正的诗意。这不仅仅是认识,了解,而且是真正的观照。真正的观照就是摆落一切概念与俗念,沉浸于事物自身的本然真实。举一个例子,老龙井的水很好,矿物含量适中,品质极为纯正。但是,古人其实正有自己非科学的一种解释。我在做辩才法师的年谱时,发现一条材料,是辩才法师对秦观解释老龙井的泉水为什么好。秦观写道:是岁余自淮南如越,省亲过钱塘,访法师于山中。法师杖送余于风篁岭之上,指龙
8、井曰:此泉之德至矣,美如西湖不能淫之使迁,壮如 江不能威之使屈,受天地之中,资阴阳之和,以养其源。推其绪余,以泽于万物,虽古有道之士,又何以加于此,盍为我记之。余曰唯唯。 (秦观淮海集卷三十八龙井记 )此番话的意涵,至少有两点可说:首先,秦观所述辩才此语,即隐含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可见辩才法师胸中,华夏文化学养之深厚,以及道德实践功夫之深厚。仅此即可见,北宋佛教高僧,其中西学养已臻于融化之胜境。辩才法师与苏氏兄弟等诗人之交往,不可仅视为一般所谓僧俗之交往而已,实有甚深之文化意涵存焉。其次, “受天地之中,资阳阳之和,以养其源。 ”这不仅是泉水好的理由,而且是做一个“有道之士”
9、的理由。既不受过于阴性的环境所熏染,也不受过于刚性的环境所压迫,今天来看,亦不失为一种启示意义。我由此想到今天诗人艺术家的文化生态。如何保持精英知识人文学的独立性,这里不失为一种文化思想的参照。记得牟宗三说过,中国哲学是一种“启示语言” 。其实中国文学也是如此。有这样的语言,西湖就向我们展示了她的另一面:深邃含藏,而又明白自然;亲切随意,而又严肃重大。更重要的是,切近人心,而不仅是从生命的边缘滑过。这里,我还没有来得及讨论辩才法师的方圆庵的哲理,东坡与辩才的对话内容,辩才时代老龙井十景的诗意,以及米芾的书法和秦观的散文。我已经决定夏天里要在老龙井住上几夜,谛听深夜的虫声与树语。在结束讨论之前,我不能不提到前几天的一则消息,老龙井的“十八棵御茶” ,第一次采的初茶,卖了中国茶叶的天价:15 万元 100 克。只有靠乾隆皇帝来提升西湖龙井的知名度,来提升老龙井的价值,这只是西湖和老龙井的悲哀;只有靠官本位的传统来强调中国本土品牌的威权与力量,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这也是当代文化的悲哀。中国江南文化的美学经验,究竟应该由什么方式来讲述,以及提供这样的经验来做什么?其实正是真正的问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