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温州市第三届“小文学家”作品专辑(高中段)姓名:林 子 学校:瑞安中学文学感言:就像周国平说过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可重复的” ,我享受用“自己”写作,写出“自己” ,即用一个故事作为载体,在故事中刻画自己的灵魂。这些故事并不真实,它不能与那天的情景全然吻合;这些故事又很真实,它映射出的是一颗真实的心灵。我们在自己的故事里幻想着自己的模样,渐渐地飞跃了那个现实的自己。譬如我要写一个人的故事,然而这人毕竟不是我的亲人,我对他的了解也并不全然。那我便把三个人的故事合并拢来放一个人身上写,这人的形象便是饱满得很了。还譬如,我认识的一位人,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大好人,然而有时候,却觉得他性格固执古
2、怪,我便把他拆成两个人来写,每种性格一个人。我时常 be lost in 这些“添油加醋”出来的故事,我为在文字间找到生活的影子而兴奋,同样为它不同于生活的新奇而着迷。我始终相信唯有真正凭心灵演绎的故事才最为真实,在这一瞬间,思想豁然开朗,想象分外活跃,无数生动的意象,无数美丽的词句,万途竞萌,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发自胸臆,流诸笔端。别林斯基和车尔雪尼夫斯基在某些场合把它叫做“创作的直接性”或“间接因素” ,而我,愿叫“它写出自己 ”。十 二 弦瑞安中学林 子爷爷的弦断了。这事情要打从我回云周乡的前一天说起。我从对门的亲戚那里听闻了大概经过,约莫是重阳节将至,乡邻们便都蜂拥而至到阿爷的庭院里听曲,
3、几十年下来,已成了一种风俗习惯。只是那一天,爷爷却抱着琴一个不留神从阁楼上摔了下来。这一摔倒好,将他宝贝了三十多年的牛筋琴给摔断了一根弦。亲戚说这事时,脸上带着不安的神情,一面摇头,一面叹息,似乎有些话语终未说出来。我急急地奔回阿爷家里,院落里突然显得很是空荡,记得每次回来,这儿定是坐着满满当当的人,而现在却连一丝风也没有,海棠花踏着秋殇,寂寥地盘在枝头,死寂般的沉默。那日并不见爷爷,我坐在院落的石阶上直等到夜晚,最后是奶奶将我强拉进房里睡觉。我定是不能眠的,卧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来覆去,一转头看见窗棂拓上的月影,格外浑圆、惨淡。是很深的夜,我在半睡不醒的饥饿状态下听见院落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
4、下子醒了过来,顺手抓过床头柜上的外套和一罐八宝粥,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起开八宝粥,风伴着冰凉的粥灌进胃里去,有种不痛不痒的感觉。月光还是那么清冷,它包裹着这个小小的院落,将白色的火吹进每个长满蔓草的墙角。就这样,点着了所有事物的寂寞。院落里,爷爷坐在这些寂寞的最中间,在它们最汇聚的地方那样静静地坐着,抽着旱烟,一声不响,月瘦如刀。“爷爷”我嘴里咀嚼着八宝粥的红豆,含糊不清地用普通话唤老人。他转脸来看我,用烟斗敲敲身旁的一小段石阶,示意我坐下。我听话地坐在他身边,突然看见他膝上枕着的牛筋琴,隐埋在月光的阴影下,那根断掉的弦已经被取下来了,若不仔细看,以为和先前的没什么两样。琴原是十三弦的,自光绪
5、年间的陈昌牌以来,我还听闻过六弦,七弦,十六弦的牛筋琴,如今这十二弦的琴,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囡不会说瑞安话了吗?”我木讷地看着老人,他标准的瑞安话飘进我听惯了普通话的耳朵,竟有种无法名状的陌生感。见我不回答,他继续沉默地抽着旱烟。烟灰随着晚风垂头丧气地飘落在木琴板上,堆积成一小团废墟。“爷爷”我一面不敢看他,一面胆怯地瞥见他毫不理会琴上堆了烟灰,那曾是他那么心爱,那么心爱的琴。“你们怎么就不懂了呢,你们怎么就不懂了”他吃力地起身,一瘸一拐的踱回屋子里去,我竟呆愣了许久,也忘了去扶他。他的左脚绑着厚重的石膏,拖沓着一只破旧的解放鞋,而右脚则是父亲送他的耐克鞋,还是崭新崭新的,那个自豪的勾型
6、商标往前迈了一步,而带着石膏的军绿色解放鞋却艰难地往前挪动着,两脚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待我回过神来,已只有我和琴在院子里晒着月亮了。只剩我们两个了我心里小声地对着牛筋琴如是说。月光下的它却没有回答它终是不懂我的语言。我小心翼翼地将烟灰扫进空罐子里,才发现那琴上雕镂着古典的花纹,折了枝的梅,断了翅的鸟,摸上去,似乎还有暖暖的心跳。它于我来说,终究是一件可望不可即的古物。向陌生人一样相互望着,我充满着对古物固有的虔诚,但这样的虔诚恐怕不能使它歌唱。台阶的几步外,是一方空旷的院落。我知道,那是舞台,你们的舞台。似乎听见琴在这时候发出了一声叹息,抽丝剥茧般,是漫长而不甘的絮语,从那第十三根弦的缺口
7、处汩汩地涌出来。而我能做的,只是谛听。父亲自然是担心爷爷的腿伤的,第二天一大早便开着要送他老人家去市里的人民医院看看。他却一心想着借此去城里为琴换根弦。医院是个是非之地,开了大包小包的药,倒是够呛人。我疑心这五花八门的各类药,终究能不能治好爷爷的伤。而那琴也最终没有找到可匹配的弦。商城里的店铺装修得美轮美奂,吉克隽逸的歌声还在飘荡着。店里的人只是看着那古老的琴,摇了摇头,颇有几个人还带了点新奇的目光看着那琴,像看着稀有生物一样饶有兴趣。亏有一位明白些的老人告诉我们,今年 2 月的报纸报道过本市最后的牛筋琴制作艺人陈万积的故事,只是要找到他老人家实属不易,牛筋琴制作早已面临后继无人的境遇,几乎没
8、什么希望了。听完这话爷爷的表情有些呆愣,他死抱着怀中的琴不肯松手,那像被判患了不治之症的牛筋琴垂头丧气地倒在他怀里。我有些心寒,想必老人是跟我一样想到那个可怕的词了。失传。老舍茶馆里邹福远说过那么一句:“咱们死,咱们活着,还在其次,顶伤心的是咱们这点玩艺儿,再过几年,都得失传。 ”他怕对不起祖师爷,可爷爷的害怕似乎比他多上好几倍。大人们常说,我们这里是南戏之乡,写琵琶记的高则诚就出在邻村柏树村。可这位东嘉先生恐怕不知道,传统戏曲如今已到在了如此窘迫的地步。出了商城,老人抱着琴在十八家路车水马龙的水泥地上走着,茫然地东张西望车子,全是车子,来来往往的车子接连不断,不出几步,就可以看见好几家汽车修
9、理中心,偌大的蓝天底下,却已不见牛筋琴的店铺了。回到云周乡,父亲想要帮着老人搬下琴。“别动!”却见他从父亲手中气急败坏地夺过他的琴,还带着一路劳累而致的喘息那琴是完完全全不属于我们的。老人独自走远了去,已近天黑,他却走过了家门口,直往西边矮台山的方向蹒跚走去。父亲不放心,嘱我跟着爷爷,把他老人家叫回来。我沿着陈旧的石板路一路远远地尾随着老人,路过废弃的宝峰禅寺,寺墙内已听不见肃穆的敲钟声,转而代之的是大人们麻将的码牌声。穿过堆积着建材的田垄,那田已经小得能再小了,在一片荒芜之中团簇着刺目惹眼的绿,让我这颗习惯了城市的心萌生了胆怯。矮台山并不高,血色的落日余晖低低地伏在像历经了一场塌陷的山坡上,
10、泥泞了无数岁月的路缀着一深一浅的脚印,我随着那脚印好像踩着无尽的悲哀。终于在山的尽头,我看见一轮巨大的残阳,被晚霞撕扯得支离破碎。老人瘦弱的身躯遮挡住了天之一隅,在黄昏诡异的光芒照射下,是他手下分明的十二根弦。那一首长生殿 ,回环入耳。 “一从鼙鼓起渔阳,宫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最后一个“亡”字,拖出一声嘶哑的哽咽,在一片血红的海洋里翻腾着。亡,亡,亡我看见,那“亡”飘过了繁荣村那座废弃的宝峰禅寺上空,踉跄着摔了一跤。那“亡”被寺庙里那些搓麻将的手重新排列组合,在哗哗的洗牌声中湮没。那“亡”拂过那些在寺门外读着书的孩子们的脑袋,被他们铿锵有力的普通话震得七零八落。那“亡
11、”又要向城市的方向飞去,我不知道它会停在哪里,能停在哪里。继而,我听见了像孩子一般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格外凄厉,那声音沿着山坡的每一条沟壑侵入山体,一直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去了。落日无奈地垂下了它的头,我知道,它无法不老去。只可怜那十二根弦,也要一块沉到夜幕里。【点评】人群中的林子乍看并不起眼,但她拥有一双灵动而活泼的眼,她用它看山,看水,看人生百态。在她的笔下,你能切实地触摸到她所生存的那片土地上的人物的喜怒哀乐,可以看到优美流畅的遣词造句,可以读到细腻动人的情感表达,可以感受到她对艺术形式的努力追求以及已初现光彩的精神哲思。 (指导教师 孙 瑜)姓名:余可人学校:瑞安中学文学感言:“什么是最重
12、要的写作素质?不是观察力和想象力,不是遣词造句的天赋,而是永不放弃的厚颜无耻。 ”这句话听一次再忘不了。它在比冬天还要漫长许多的低谷与瓶颈时期,支撑着我不为人知的挣扎和显为人知的落拓。我时常觉察自己的渺小,也始终记得自己是谁除了满腔爱意和热烈初心之外别无所有的人。我写不出青枝玉叶 ,写不出许三多卖血记 ,写不好不属于我的时代。但我仍相信,每个时代必有值得当代人书写的因它并非完美无瑕,也并非一无是处也许正因此写作一直得以存在。因为故事早在莎士比亚就已讲完,但总有新的嘴唇在讲述。庄周崇尚逍遥,而我不愿了无牵挂,幸好这世间也总还有我可以牵挂的事情。小情小物,一心一感。就算有时被故事的锋芒刺伤,也像在
13、走过布满荆棘的无路旅程。疼痛叫我始终保持警醒,去清醒地感受曾经的蒙蔽,去从容地看清这个世界,然后爱它。屁瑞安中学 余可人是什么味道?心绪从书中游离,书卷气挡不过鼻腔里的怪味。她不敢太大幅度地动作,图书馆里的空气大概都被按下静音,周围空着无人的桌椅上坐着的只有沉静悄然。手中的套中人已经打开了许久,她还只是看完第一篇一个文官的死 。是谁放了个屁!她暗自琢磨是谁默不作声地做了这事。大概多数闻到屁味的人都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个问题吧,中间还混着一个心虚的肇事者。周边的桌子没有人坐那人一定就在这一桌!她为自己的推理沾沾自喜。这一桌只有四个人,她余光中的三个人都泰然自若。正对面坐着的是同班的男生林穗,平日是可
14、以当做闺蜜的好人缘。热情但不聒噪,玩笑但不过分,她心里觉得他自然态度浑然天成。如果是他放的屁,好像也不是多么惊讶的事情,同样也不会嫌恶。这事儿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今天来图书馆是他的建议,说是平时一大群人 KTV 啊 XX 乐园啊什么的也去多了,今天人也不多干脆就在图书馆看看书吧。坐在她右边的是她喜欢的男生叶衫,有一双澄澈如溪却深如渊水的眼睛,身材高挑,身上有安心的味道。她没有勇气把心跳告诉他,只在他身边做个朋友。她曾幻想那双漩涡里能有一泓她的倒影,可真当他的目光到来时,她却又不自觉逃开不敢看他。应该不是他。他的气质和图书馆是多么相称,他的瞳孔像是书籍一样古老。她的左手边是同班的班花女生以乔,她似
15、乎没有闻到这难闻难散的屁味。巴掌大的脸埋在围脖里,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乌黑的瞳孔,象牙般白皙的手搭在书上,相比起来,她显得平凡极了。就算是把自己藏在厚厚的刘海后,也逃不过每每看到以乔的自卑和羡慕。她们是朋友,但也仅仅是玩乐的朋友,她在心里强调。会不会是以乔?她心里蹦出一个小念头。美女自然是不会承认的,多么丢面子的事啊!桌上摆了四杯热可可,翻了四本不一样的书,坐着四个各怀心思的人。她在心里总结,翻过一页手里的书,却连前一页讲了什么都不知晓。屁味还没有散,就像是妖怪张牙舞爪。我在这里臆想猜测,他们会不会也同时觉得我才是那个造屁者呢?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偷偷地抬头看了眼其余的三人,林穗还沉浸在他的漫
16、画里,并未察觉她的目光;以乔像是发现了,抬手喝了一口热可可,继续看她的书了;叶衫!叶衫和她对视了一秒,才低下头翻过一页。她来不及体味那一秒钟他眼中的东西。莫非在他心里认定了是我?她呼吸小小的加快,委屈随之呼出吸进。不是我,不是我啊。还有什么比被喜欢的男孩子误解是个邋遢得在公共场合放屁的女孩子更糟糕呢!尽管也不能说是邋遢,但却比邋遢更恶心。她恶狠狠地讽刺自己,手指冰冷,她慌忙握住热可可。也许他们三个都认定是我了,不过是不想当场让我尴尬!她想。她并不是什么性格自来熟的女生,相貌普通,成绩说好但也不算是顶尖,在班里当个小小的班委,她隐约觉得自己的平凡。他们三个都是班里的同学,要是回去一说,岂不是大家
17、都知道了?在安静的图书馆不合时宜地放了个屁!班里的同学知道了,段里的同学知道了,学校的同学彼此传递消息,在她背后指点讽笑。这个小城市,随便两个人都可以拉出点关系来,她又将如何面对人家看似没有恶意但有损自尊的取笑?多年后她结婚若是有人在婚礼上还提起这事儿,多年后她找工作偶然间老板要是也听闻了这事儿她脸红得厉害,她不敢想下去。她知道自己想得夸张,可是她又觉得一切合理得可怕。眼前一片黑,她觉得自己的鼻头已经酸得随时可以让她落下眼泪来,手上有细微的汗了,她用力捂着那一杯可可,像是握着救命稻草。没有了手的支撑,那本套中人一下子哗啦啦合了起来,打破了图书馆里密不透风的寂静。“怎么了?”她恍惚间觉得三双眼睛
18、都朝她望来,就像是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也许是她扰动了空气,那屁味也慢慢消散。她却觉得有什么开始包裹她的全身。这外壳遏制了她的言语,遏制了她的心跳,遏制了她的青春。是透明苛求的空气赋予了她的外壳。他和她和他和她推波助澜。那无形的屁已经消失在空气里。然而从此,她活在一个屁里。【点评】立足于高中生生活的取材,真实又略显夸张的心理描摹,让不同年龄不同阅历的读者读到了内心相同的尴尬与纠结这似乎是你我都曾经历的,庸人自扰,或是敏感者自伤。 (指导教师 孙乐静)姓名:柯欣汝学校:乐清中学文学感言:对于写作,我向来怀有谦卑的态度,或者说,我对这数十载的人世游是十分谦卑的。 我已经无法忆及第一次写作时的心情
19、,或者只是为了交一篇令老师喜欢的作业。然而现在,我写作是为了让人们了解不同的人,不同的精神状态。我不愿把写作视为一种儿戏,一种消遣,一种暂时的心灵的喘息。然而,与其说写作是神圣的,毋宁说人世是神圣的。我只愿我的笔,哪怕是可以告知人们一点一滴的真理,那也是好的。我记得很多人说,这些小说、电视剧、电影有什么好看的,主题不就是如此:爱情、友情、亲情,穿插着生活、工作、学习。结局不就是如此:生或死,聚或合。诚然,一个故事我们可以用“爱恨贪嗔”概括,但一个故事之所以可以吸引我们,是由于这些“爱恨贪嗔”所延伸出来的细枝末节,像透过树叶的阳光一样,照拂到我们读者内心最难以言喻的深处。一个故事,可以仅仅因为一
20、个回眸打动了你,那它就有一个回眸的价值。因此,我也许是为这个回眸而存在,我愿意为这回眸久耕不息。旧 城乐清中学 柯欣汝七月五日,她在日记里写道:几乎凋敝的向日葵,香味越来越浓郁,死亡的香气。亚热带七月的天气溽热,睡在空调房里也觉得不适。如娣趴在床上,打着手电写日记。旁边散着两本经济的书。如娣,你知不知道文学社的杜子凌?下铺的微微踹了一脚床板以示提醒。如娣皱眉, “听说过” ,是冷淡不值一提的口气。“听说他有一双桃花眼,文章也写得好,大家都说他是桃花夫人,追的人很多呢”对床的茹婳来凑趣。茹婳是山东人,宽脸阔鼻,紫棠色的面庞,身材高大,常穿一件蓝布衬衫,浑身散发着面粉的气息。“哦。 ”如娣继续在她
21、的日记里写道:不想涉足他人的生活,一切都多余。哪怕是看一眼,也是多余。她每天写十分钟日记然后温书。她母亲送她来的时候说,以后要是考不上什么好学校,就直接去工作,养你也受累她知道母亲是个享乐主义者。她不叫她妈,叫阿姨。还好是第一胎,男孩还能生,就把她送去了秋兰姨娘家。这是听奶奶在和邻居念的时候偷听到的。叫我阿姨。三岁的时候秋兰去看她的时候捏着她的脸这么说。后来如娣被接了回来,突然间多了个八岁的弟弟。还是叫阿姨。和秋兰说话总是以阿姨起头:阿姨,吃饭;阿姨,小弟哭了。和小弟常风说话则是:叫你妈下来吃饭;叫你妈去调剂调剂常风九岁的时候秋兰还会亲他,轻声唤他宝贝。有时一个早安吻可以让常风破例赖床。如娣看
22、见了也当没看见,不是因为伤感,而是怕秋兰尴尬:我只和小弟亲哩。有次在餐桌上,秋兰把汤洒在了如娣的手上,慌得用手去擦汤汁,忽然发现如娣的脸涨红,眼睛一直盯着她的手,就把手缩了回来,去拿了支药膏给她。如娣的皮肤一块灼热,火辣辣的红。如娣想着想着,觉得历史有些学不下去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窗外的围墙已经亮了一大半,上面是难打发的日光。茹婳早已起来了,微微在浴室里洗澡,水哗哗的响。今天历史随堂测试,是吗?陈雪从外面进来,看见正对着镜子刷头发的如娣问。陈雪穿着服帖的孔雀蓝连衣裙,丹凤眼在早晨格外清醒。嗯,历史测验。如娣俯身把脸浸到白漆木架子上的脸盆里。陈雪站在门口说,你的骨头长得越来越好了,尤其是脸,经
23、老。这么年轻,离老还远着呢。如娣闭着眼睛在架子上摸寻毛巾,几滴水珠滴到前襟,在雪纺的苹果绿上衣上开出两朵的雪莲花。她们生活的城市,你可以随便给它取一个名字。它没有值得怀旧的地方,拆得太快变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一切都还没有久到可以称之为“历史”就已经坍了,下一个准历史又来了。不会有什么方式可以让城市记住你,无尽的变化,淘金一样的狂热,建筑会随人的离开倒下,但这只是为了让其他新来的人,更好的在这里编织梦想。它也是毫无规则的东拼西凑,地面年年补修,如同老妇的苍细的一掐即断的脖颈,用白粉日夜遮掩岁月的愁容。路过的人每走过一处都以为所经之处是城市的一块边角料,走完后发觉这是一个由边角料缝制的城市,粗制
24、滥造,只有临海一隅,撒着几座清代的宅邸,住着几位古稀老人。这是城市作为细密的针脚,但由于年代久远,它们保存着秘密,过往固若金汤。我们称它为旧城,只因无处可以叙旧。亚热带的天气很是溽热,阳光是最刺目的白。知了的声音是从耳朵里长出来的,萦纡不绝。如娣穿了条藏青色裤子,海沉般的热。吃过早饭抱着书去教室,教室里一例坐满了人,几个调皮的男生还在教室后面捉弄女生。 “快还给我,你混蛋啊!不给我你就死定了。 ”带着下次继续的隐语。“谢如娣,英语笔记借一下。 ”王林菻是如娣的同桌,比如娣足足高二十公分。“你自己没有么?”“你的笔记比我的干净。 ”王林菻是个面相白净的人,大眼薄唇,眉宇间不可一世的英气。如娣从抽
25、屉里抽出蓝皮笔记本,是和平的意味。王林菻笑着接过去,扯着嗓子念:May you be happy. May God bless you和平总是暂时的。王林菻喜欢一天到晚地找茬,如娣偶尔也和他闹,但更多的时候不理他:她太忙了。不理他的时候如娣只安静地伏在课桌上,王林菻总是把脸凑得很近问:你生气了?没有。你的皮肤还不错。一开始和王林菻一起捉弄如娣的人不少,如娣则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有次王林菻说她,你也太闷了。如娣说,我真的无所谓。后来大家发觉她实在没劲,就只戏称她为“教科书娘子” 。放双休日的时候杜子凌会来找她。两人在家冷饮店里坐一个下午,如娣说她小时候的故事,她的故事只存在于童年,没有阿姨打扰的
26、岁月。她的伤感也都来自那里,她所有温情都抛掷在那没有生老病死的酣醉的童年。午后的阳光照进来,她觉得自己醉了,瓜子脸微醺。子凌听着,同哭同笑。他是她窗外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在她的窗口张望了几眼,就知道了全部似的。有时子凌会说他在别处旅游:也不知道看什么,只是随便走走。有时会高兴,但大部分都是失望。因为没有想象中的好。说兴奋起来就会手舞足蹈,哈哈大笑惹得旁人侧目。有次如娣说,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就可以不管不顾,我的喜怒都收在你那里,平常我是没有的。子凌说,我得了你的喜怒也不知如何是好,好像我也并不开心,怕控制的不好你把它收了回去,患得患失。我就像是个小孩,吃多了缤纷的糖果,才知道一碗凉茶的好。如
27、娣把头低了下去。两人都觉得话说的过于亲热,陷入了沉默。他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我交过的女朋友,都很外向,唯独你不一样。我喜欢这样安静的感觉。也不知他对其他女孩子是不是也这样。听起来不像,不是说她很特别吗?王林菻有天问她,你是不是和那个杜子凌走得比较近?是严肃不容置疑的口气。嗯。他交过很多女朋友你知道吗?他太知道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了,尤其是你这样的女孩。我和其他女孩不一样。如娣冷冷的回击,她喜欢和子凌在一起她就会选择在一起,旁人管不了她。你太傻了。真是天真。长得好看,文章写的好不都是你们喜欢他的共同点吗?你哪里不一样?眼看两人就要戗起来,如娣的眼圈红了。兴许是王林菻大红的衣服太刺目,鲜红
28、的布料一直浸润到眼底,向上泛着泡。王林菻口气一下子松了下来,我是怕你上当吃亏。秋兰在家的时候看电视剧看到早恋,不论有多美好,在她眼里都是丑恶的。 “哎呦,现在的女学生呦,真是不检点,哪像我们那时候以后小弟,怎么招架得住啊,哎呦啧啧”是澎湃的声气。如娣在一旁听了心领神会,秋兰这样明里暗里地提,她难道还不懂吗?总之不检点的只有女人,男人是不会有错的。高二那年秋天旧城在郊区划了几块地建商品房。寝室楼墙角生了丛凤尾花,黑压压的楼房忽然有了这样艳丽的花,像是从棕黑色剥漆木柜里露出的一点红毛线,是生活的意思。“哎呦,养了条白眼狼呢。 ”陈雪感慨道。子凌和如娣的关系全校皆知,如娣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和子凌走
29、在一起。“你好了罢,别念我了。也只有你,还肯念叨念叨我,其他人都恨死了。 ”“是啊,恨毒了你,每天用盯眼在背后扎你哩。 ”“我是真喜欢他。 ”“我知道。你也真厉害,这么久了还是好好的,以前那些莺莺燕燕不出两个月就要分呢。 ”如娣听了很是不舒服,但她还是微笑着的。陈雪感到自己说错了话,转去寝室楼的大厅里弹起钢琴来。她刚才和子凌不欢而散。子凌在吃饭时笑她,你也太闷了,生活里除了我和陈雪,就没有了别人。他那自负的神气,她以前是迷恋这样的神气的,因为那样合适。今天用在了她的身上,没准也合适。如娣忽然觉得自己掉了个层次,他主动地掌握了他们之间的生死大权。“那个高一新来的董云云如何,写的文章好像不错。 ”
30、如娣掠过了那个话题,好像一点也不重要似的。“写的很不错,和当时的你比起来,功夫一点也不差,人也长得很灵秀,性格开朗,这倒和你不同,笑起来有酒窝哩。 ”别人的生活,多看一眼也是多余。她不该问的,她渐渐被逼到尽头,悬崖在脚底下,子凌步步紧逼,她要缴械投降吗?认输吗?他真的厌倦了吗?如娣不敢再多说,多说一个字,都会让那董云云在他心里多擦上几条痕。“我的生活里不是还有王林菻和课本吗?”她和他说过王林菻。高一快结束的时候有天王林菻突然对如娣说,做我女朋友吧,我是真心的。如娣吓了一跳,王林菻喊要交女朋友喊了一年,期间传出三个他喜欢的女生,还都经过他本人的默许,只是对方都不愿意。我倒是成将就了。如娣心想。“
31、王林菻你别傻了,我嫌丢人。 ”“真的,你干嘛不相信我?”“因为你喜欢的人太多了,太滥了。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如娣和子凌的真实关系。后来她把这件事当笑话说给了子凌听,子凌说,这不是很好吗?“是啊,课本是你的准未婚夫。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子凌低头不说话,搅拌着咖喱。她忽然感到一条鸿沟横亘在她和他之间。她本来就不打算期许什么天长地久,可他却已经看到了尽头。高三百日誓师大会后子凌来找如娣的次数少了。不会是喜新厌旧了吧,微微在寝室里揣测。哎呀,人家高三很忙的,前途比较重要。茹婳在大厅里跳舞,笨重的身体扭过来朝着寝室吼。如娣一概不回应,但一切也都照单全收。王林菻最近收敛了许多,做完盲肠的手术安分了
32、,是要静养。如娣,跳大神吗?陈雪在门口喊。给王林菻跳,好不好?陈雪还不知道“女朋友”的典故,如娣听了脸涨红道,大神我不跳,我只跳大绳。谢如娣,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晚自习王林菻凑近如娣的脸说。你得了哪门子病啊?如娣气得甩了个巴掌在王林菻的背上。啊!痛死了,你怎么这样凶!我病刚好碰一下骨头都会散架,你是想我死吗?如娣伏在课桌上,静静地听他抱怨,却发觉什么也没听进去,她看见对面走廊上子凌笑着和董云云说话,心里很是酸痛。“哎,你还好吧,我不怪你了。 ”“没事,抱歉。 ”本来一个星期还会有一次,后来几乎就不来往了。如娣有时候看见子凌的背影,甚至怀疑他存在过。但的确是存在过的,想起来就是心疼,疼到心眼里都
33、要疼的麻木了。他的背影连同董云云的背影出现在众人面前,是真的把她当瞎子看么?她尽量不去看他们,都是别人的事,看了也多余。晚自习突然哭泣会把王林菻吓到。太丑了,他说。当初我就告诫你了吧,你不听,现在后悔了。如娣从手臂里抬起头了,盯了王林菻一眼,自顾自的低下头去写作业。哎呦,你还生气了,你不早该知道是这样了吗?王林菻,你混蛋!如娣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拨开了刘海接着写作业。第二天王林菻告诉她他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他说,我可能要死了。你会不会想我。“你这样的恶人,值得死好多次呢。 ”“也许我真的活不过 20 岁。 ”“那很好啊,在我们心里,你永远这么年轻。 ”“那你会哭吗?会哭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会哭”
34、他像是一个人在对话,如娣看了他一眼,把头低了下去。高考的余烬终于被扫落,这一年旧城还在扩张,就要扩到那海边的古宅。王林菻一直没来上课。陈雪打电话给他,他说是感冒。他说要如娣听电话,如娣拒绝了。他会蹬鼻子上脸的,一个感冒就娇弱成这样。两个月后看到的,是他的遗像。他那苍白的笑容,是尘埃里的一朵白莲花,苦苦挣扎。流言很多,关于死亡的原因。确定的是他一直在念圣经。若非毫无希望,怎会去求神明,妥协了,失败了,无望了,只能如此了。她想到了他凑近她的脸,是那么红润。血管里的血是如何流尽的,他那么好看的一个人。他是如何流干最后一滴泪,说出,上帝要来带我走了,我不想走的?这两个月,他是如何同撒旦作斗争的。一切都
35、无果,唯有歌哭。如娣毕业的那一年宿舍楼下的凤仙花开的更多了。她取了两朵来染指甲,紫红色的指甲,伧俗的有点像小时候。时光倒回很久以前,没有阿姨和小弟,陈雪也不在,子凌和王林菻还没出现,她一个人拿凤仙花染红了指甲跑去幼儿园。她看到幼儿园的路上,有座塌了一半的石屋,只轻轻一瞥,便看见他们都在里面。如娣不知道,站在一个制高点上看城市,会看见原来每个地方都会长出一些凤仙花。她看着潮涨潮落,它们也都看着,它们的记忆里有过她。等它们死去的时候,她也跟着死过一遍。这是座不会有悲哀的城市,但是它的泥土里,有凤仙花的尸体,悲剧的记忆。那些满怀希望的人,便是在这沃土上,编织自己的梦想的。【点评】柯欣汝有着与众不同的
36、冷静笔触,这让她的作品意境清雅别致。而她纤细敏感的心思在作品中的若隐若显,让人动心侧目。这是一个有深度的年轻写手,她的内心和思想是她作品的强大后盾,而文字的清丽和细腻是她作品最好的表达方式。 (指导教师 黄忠)姓名:胡子赫学校:乐清中学文学感言:我觉得文学的乐趣在于那无穷的组合,或许前一秒,想记下的妙语会被此刻迸发出的奇思所替代。当一个崭新的世界由我创造时,我甚至觉得我便是创世纪的上帝,我拥有着美的一切,我是最为富有的人。我总是借着笔发些豪情壮志,少年轻狂也不曾觉得,有时愤世嫉俗地痛批心中不快,有时哀悼那些逝去的时光,我想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重温这同学少年时,会感到无比地充实。我是爱那自由
37、的,而成长总锁进那些锈迹斑斑的黑匣子中,让现实压抑我的蓝天,让世俗冲击我的梦想。我多想要一个不功利的世界呀,我多想宁静地冥想呀。我曾记得林清玄说他前半世拿遍了所有比赛的奖项,而后半世却极力地想出世。我不想为了留下我的文字,而失去了我的本真。世界真是公平而不公正的,总是有舍有得的,为了知识,我近乎丢弃了我的童真,而今给我一张纸一支笔,让我画一幅画,我的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而儿时的我却可以画一整天乱七八糟的画,甚至梦想着成为画家。不过,幸好童真未曾尽失,又多一份青春,我想趁此刻让文学梦舞动起来,不要在头发花白之时尽是遗憾吧。银杏一梦乐清中学 胡子赫人们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但我细想感觉植十
38、年的树木可以活过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相反百年所树的人却只能活几十年,至多不过百年罢了。于是我想做一棵树。我去乞求众神,让我成为一棵树,一棵一生用世纪为单位记下春秋年轮的树。众神发笑不语,良久,一位神答应了,那是周公。周公说我的前世是他酒葫芦中所剩下的一滴女儿红的酒水,只因他醉去太久,梦得太深,那滴女儿红终在仙界吸尽万物芳华,化了一个有灵的魂魄去人间戏耍轮回,到我这一世已不知过去几千年。但滴水化为的魂灵终还带着醉意与痴念,好不容易修得人形,如今却还想做一棵树。周公并未让我真正成为树,只是让我睡去,元神进入梦中,神再让我以树为身活在梦里。神说这样对我最好,我既可在梦里真真切切地做树,倘若后悔仍可挣
39、脱梦,回到现实,重新做人。况且人世间只以为我沉沉睡去,不必太过担心。周公说,如此这般的法子他已多次用过。只因神太嗜酒,总有几滴酒剩下,而这些酒化为的人总会在某一世渴望成为一棵树,他只有满足像我一般人的心,在梦中将人化成树。因此世上总会出现不生不死的植物人,那便是周公某次马虎剩下的酒。我心中默默发笑,觉得神多虑了。我成了树是不悔的,树比及人有更少的碌碌,更多的自由,我怎会有悔且再去做人?但在神前我不语,只默许梦中为树。神顿顿,让我选择愿成为何种树。我这才发觉树仍有不同,一番思量后我说我要成一棵极长寿的树,这样方不枉为树。神讲那便让我成胡杨吧。胡杨生而不死三千年,死而不倒三千年,倒而不朽又三千年,
40、共能活过九千岁。我却不愿,可怜胡杨九千载,夜夜相伴风与沙。我不想九千年只与一片一成不变的荒漠相伴,那样太无趣,枉为成树。最后我想到了银杏,听说银杏极长寿,祖辈种下,孙辈乘凉,因而又名公孙树。且银杏还会开花结果,单是银杏叶便有极不同古质的相貌。然后我就成了一株银杏树。我的躯干是褐色的,长着纵裂,笔直向上成了树干。我的叶子是扇状的,如一只只手伸在空中,但这叶子其实便是我的手。我的眼睛长在每一片叶子上,那是生在我掌心处。所以我看到的景物与人大不相同,应该与苍蝇相仿,都是复眼,像一面镜碎成七零八落再拼凑回去,既而镜中之物缩小分散重置在每一块镜中。由此我看到的一切没有视觉死角,360 度全景入目。我欢欣
41、成为树后看到的世界。不久我就习惯成为一株银杏树。一只极其聒噪多舌的蝉用一个盛夏极力与我讲话但我不懂蝉语直至这只蝉死去。来年这蝉的后代竟只说一个词并又重复了一夏。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脚下的狗尾草何义。狗尾草说自然中的语言向来只有植物中相通,动物中相通。植物听不懂动物的话是自然,若想听懂,需要媒介。而媒介之中有名的是虫草,因为它介乎动物、植物之间,我可以寻得虫草以求翻译。我想起行寻虫草,迈步时发觉两脚已埋入黄土不得动弹,恍然怔住:树的视野是全知的,只因为树不能行走。百年后,我终于等到一只虫草过路。这百年间,每到盛夏便有蝉对我说同样的话,或像第一只蝉的后代那样只说一个词。这些话像符咒一样魅树,
42、令树好奇。虫草听我将话复述完,告诉我蝉所说话的意思。我终于明白蝉与银杏已是老相识了,而我作为银杏是孤单的,我独属一纲一目一科一属一种。我原来很早就出现在世上,与恐龙一起在全球称王称霸过,后来恐龙灭绝了,与我同时代的一切都在大灭绝大冰期中成为地质层中的化石,只有我银杏奇迹般地活至今日。若我还是一个人,我会说我是孑遗生物。至于蝉的后代不断重复的词则是“知了?” ,他们想问我是否知道自己是老古董。虫草做完翻译后便走了。我则心里还回味着蝉说的话。终于我明白我为何如此不同,单是叶子,也与一切树木相异。原来我本不属于这个种子植物的时代。然后我极伤心符咒解开后竟是悲剧,呜呜抽啜,叶子也生得差强人意。叶子小时
43、仍是扇形,待到叶子长大些,扇子便被撕开一小牙豁口,每一片都是如此,我只好说这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吧。一只蜘蛛对我说不要伤心,我吓了一跳,竟听得懂动物话语。蜘蛛解释她已成精,懂得植物间的言语。她耐心把豁口用丝缝补,还告诉我每一株银杏得知自己是上一个时代的遗物都会伤心,她饮银杏露成精理应报恩,所以告诉每一株银杏,其实风也是时代的遗物,银杏苦闷时可与风叙旧谈天。我便注意风,发现风无影无踪无形。风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到何处去。我捕捉不到风,只在每一次风起时招手示意,发出“簌簌”之声示意风停下。风只管继续吹,不愿停留。银杏毕竟是树,是静止的,不可动的。我总想追风,却总是办不到。我求停在我枝头的麻雀帮我捎
44、口信,追上风,求风稍作停留。我想问风远方的景象,我晓得风在天地间游荡,一定有不少新奇的见闻。不似我这般在一处树立已有数年,看不到新鲜与不同。然而麻雀回来告诉我:风不能停留,静滞的风便不再是风。我有些凄然,蜘蛛告诉我可以让我撒下叶子,随风远去。我的双眼便可以随着手掌在空中乘风旅行了。我欢欣蜘蛛的好主意。在秋天我的眼睛雀跃着跌进风里,乘风万里行遍。我的天地顿时开阔。冬日里仍有未枯的眼睛带来北国雪的晶莹,我将看到的说出来与那蜘蛛分享。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只蜘蛛,瘦胳膊瘦腿,躲在树洞里缩成一团,形将槁木。可我每说一只眼看到的景色,她便眨眨眼以示欢愉。我对蜘蛛说我感谢风,感谢不羁的风让我游于天地。我又说起风
45、的神秘,无影无际亦无形,我说这风定是绝代风华。蜘蛛听着瞪大了眼,继而吃吃地笑了。来年春日,我又要生出新的叶子,且极奋力地生更多来,因为我想看见更大的世界。那只蜘蛛仍为我生出的叶子的豁口缝补,她每日只饮晨霜即可,全没有结网捕食活物的习惯。夏日的叶子全然绿了,盛了,像一团绿色的火般跳跃舞动。风到来时,我便卖力地晃动手臂招手示意,但风只是不管不顾地流向另一端远处。更多时风不再吹来,或许风不喜盛夏吧。我的世界因而在夏,犹是盛夏沉闷许久,因为我又被困在这一方块小天地间了。我的眼睛不能乘风而行,我就艾艾然对着蜘蛛抱怨。我发牢骚风不能常来,又盼着风早日来带着我的眼睛在天地游戏,蜘蛛默默缝补着我叶子上的豁口,
46、对着我无言。我望着蜘蛛发现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便去问。蜘蛛讶然,她不曾有过名字,她只当自己是蜘蛛,无名无姓的蜘蛛。我说便叫她“风”好了,蜘蛛很欢喜有了名字,只是单笑笑,未欢快地眨眼睛。这样我这株银杏便不再忧心风不常来了,虽然夏日的“风”并不是真正的风,但终也聊以慰藉。如此这般又过了百年。风再起时,我发觉随风飘动的还有一些尘埃颗粒,这些颗粒尘埃时刻常常欢笑着叫着。我极羡艳,我问他们如何可以如此与风常伴。尘埃中的一粒说这需时间的造化。他本是九千年前的胡杨,三千年生而不死,三千年死而不倒,又三千年倒而不朽,如今终是脱离了固态的束缚,悠意在风中翻筋斗。呵,胡杨,九千年的胡杨竟终会以灰烬的形式翱翔天地之间
47、。我也想早日死掉枯倒腐朽为灰烬。我对“风”说出我想到的, “风”紧张地盯着我,最终叹气说她再也饮不到我叶子上的晨露了。我嬉笑她可以到别的树或花上品咂甘露,但“风”黯然不语。天黑时, “风”悄声对我说:“听,秋风要来了,你又可以眼观六路喽。 ”如此这般我盼着成为灰烬又是百年。百年里我总想某日便能如游气一般随着风追着风。但我长寿地活着似乎没有尽头。我突然想起我作为银杏只是一场梦,只是从三百年前开始的一场长梦。那时我是人,渴望长久地活着,因而成树的梦境。现在我已知长活无聊赖,我只想长与风相伴,而树是静物,不可常与风相伴。于是乎我心内有悔了,我想挣脱梦了,人是活物,追风极易。我对“风”说起了这般, “
48、风 ”一副凄凄然的模样,她知道她依托的银杏会随梦结束而成为幻影,可是她终是未言甚么。周公听我要结束梦境,笑了,如当初众神了知因果际会的笑一般。转而又皱眉,神说迟了,三百年太久了。我才知明梦境与现实本是相对的,我为树的梦也可以是现实,我为人的现实亦是一场梦。三百年光阴,我为人的肉体已朽掉,我的元神回到那个世界是没有依附的。我为树成了本来的现实。倘我执意成人,除非将树的实体用烈火燃为灰烬,为人的世界方会再有一具肉体供我的灵魂依附。神说两个世界的物质皆是守恒的。我渴欲追风,绝然决定将银杏用烈火燃去捎带人世间,于人间与风长伴。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风” ,我对“风”说我将在人间的春天放风筝,随风行走,不
49、再因无风而抱怨了,因为我会动可以行走了。只不过我得用烈火焚身,这火听说是有名的三味真火,一味便可销去一百载的梦中事,三味真火的燃尽,三百年已成现实的银杏事就会成了一梦,然后我会醒来,作为人隐约记得或忘记一个作为银杏的很长的梦。周公叫我等待二十五年,电母会在一次闪电中将我劈中,电中会擦出天庭的三味真火,火将燃九日,我作为银杏正式归为梦。我将这一切告诉了“风” ,我欢喜道我可以常感风来拂面了。“风”默默然听着,喃喃着:“记得或忘记一个作为银杏的很长的梦。 ”我的心境好了很多,银杏叶上的豁口小了很多, “风”的缝补工作轻了许多。每天她仍是早起,且起来得更早,然后饮晨露更久些。三百年来,我多半念及风。想到今后与风常伴,而对于这“风”倒真见不到了,我第一次认真观察“风”的一天,好奇问她晨露何种滋味。“风”些许惊讶,说晨露是无味的。我的问本是无端的,因而对回答无意。二十四年很快过去,这对于一棵银杏来说只是树生一刹,一年也是最后期限。“风”问我人是否可以记清梦,我毋知。“风”又问我是否想早日梦醒,我恍然可以看到春日融融,我拖摇着五色风筝在风中奔跑,我急快点头。“风”末了问我知晓否何为三味真火,我毋知。九日后“风”向我告辞,她说她是精,已有灵性,可以帮我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