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陶渊明的诗意人生陶渊明的诗意人生 陶渊明的诗歌世界里,有田园风光,有酒,也有安贫乐道的先贤,不畏强权的侠客更有对人生深刻的思考,对生命价值的反思,对存在意义的探寻。有诗意的艺术的人生,才有真正的诗歌。陶渊明对人生最深刻的体会,是“即事多所欣”,在最简单平凡的生活里发现美,最寻常处有诗意。 “心远地自偏” ,他关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犬吠鸡鸣,檐下的燕子,篱畔的菊花,不远处的南山,和风吹过的麦苗这些构成了他的诗歌世界,也投射出他的心灵世界。田园生活是一个自足的世界,而生活的诗意就在这自足的世界里流淌。不必向外求,心灵能安顿,生活的清贫简朴又有何忧?陶渊明的精神支柱是古代的先贤,他们坚持操守,安贫
2、乐道,乐天知命,无往而不适。有了精神的高度,故能珍爱当下的生活。陶诗多静态的观览,闲暇的观照,在仰观俯察间体会宇宙人生的真谛。只有心灵的安顿,才能不躁进,摒弃名利之累,保有一份愉悦,一份欣喜。日常生活有诗意,这对中国文学与文化濡染至为深远。不必依赖名利、荣誉、金钱,不必凭借奢华的物质条件,不必向名山大川寻奇访胜,眼下就有无限风光!由此而来的生活态度,是不论何种境遇下,都能对生活持一份流连赏爱之心。东坡一生宦海浮沉,垂暮之年被贬海南,在那瘴疠之地,处境极为困窘,他并未丧失对生活的信念,他说自己本是海南人,偶然间来到中原,来到海南便是还乡。东坡在逆境中的诗作依然是笔势飞舞,辞采壮丽,在遇赦北归离开
3、海南时,更有那样奇丽的诗篇:“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在人生的低谷,能忍耐已是不易,随遇而安更属难得,何况是善于找寻并发现诗意呢?将身心交付给当下,在艰难中仍持一份真挚的感念,不否定现世人生的意义。从这个层面说,苏轼是陶渊明真正的隔代知音。人们都说柳宗元在永州八记中寄托了贬谪的悲感,实际上,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发现山水之美的惊喜。这喜悦,深深地流淌在他生命中,像泉水滋润着干涸焦灼的内心,让他找到了心灵的宁静与安详。 “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 ”(邕州马退山茅亭记)柳宗元发现的美,是身边的美,是贬所的美,是在极其痛苦心境
4、下感受到的诗意美、刻骨铭心的美。生命也因发现了这大美而升华,愈显其坚忍、高贵。此后,黄庭坚以为“无 处 不可寄一梦 ”,辛弃疾 说“一丘一壑也风流”,都是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并发现诗意,显示了相同的人生态度。在日常生活中发掘生命的诗意质素,源自于陶渊明对人生严肃的思考,对生命意义与价值的探寻,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应该怎样去生活,而是在诗歌里划出闪光的心灵轨迹。活着首先要直面人生,人生并不安逸, “衣食固其端” ,解决生存问题,这是安身立命之本。晋代以来,战乱频仍,政治黑暗,士人为了自我保全于乱世,访道求仙之风盛行,加上玄学兴盛,标举老庄哲学,提倡宅心玄远,崇尚自然,于是他们找到了隐遁山林的人生之路,
5、希冀由此求得长生,成仙得道。陶渊明则异于此。他选择的是躬耕隐居的道路,不逃避现实人生,也不希冀成仙。躬耕,也许不是陶渊明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但他通过亲身参加劳作,懂得了生活之不易。最重要的是,通过躬耕的体验,他明白了人生是忧乐相交的,也即“欣慨交心”。 “晨兴理荒 秽,带月荷锄归”, “桑麻日已 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庄稼收成受天气影响,有好有坏,不完全取决于人力,辛勤耕作可能意味着收获,也可能努力尽付东流。因此,天地间的万物包括人都有盛有衰,不如委运任化。因此,他“当忧则忧 ,遇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则随所遇而皆适”,
6、 (蔡居厚 蔡宽夫诗话)“ 读 陶诗当察其乐中有忧,忧中有乐。 ”(乔亿剑 溪说诗)努力生活,保持自然的质性,便能获得内心的宁静与安顿。与之相呼应的,是陶渊明对死亡的态度。有人说,陶渊明一再于诗中说到死亡,应是没有勘破这个困惑,否则不会如此纠结。其实,东汉末年以来,生死问题一直困扰人们,生死是文学的重要主题。悼亡伤逝,悲凉之雾,遍被诗坛。陶渊明对生死的关切,是一种时代的情绪。但他并不期待彼岸世界,也不相信“腾化” (成仙)之 术。 “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灵”(感士不遇赋),宇宙万物无不处于“化” 中,人也不能例外,不能“腾化 ”便只能“顺化”,不必为死亡的到来 过于忧虑,也不必为死后的未知
7、而困惑。既然人生是苦乐相交的,那么就担当苦,享受乐,然后,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以自然的 态度对待生,以泰然的态度对待死,这就是陶渊明的生死观。故而,他的绝笔之作拟挽歌词三首,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对活着的人充满理解,不希望自己的死带给他们长久的悲哀。歌于斯,哭于斯,这就是人生。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人秉大自然之气而生,死后复归于大自然,与山川日月为伍,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在弥漫着生死之嗟的魏晋诗坛,陶渊明这种出奇的冷静,是他呈现给世界最后的面孔,也许我们不能说他完全勘破了生死的困惑,但他确
8、实努力说服自己,希望不再为死亡的到来而忧虑。一千多年后,法国哲学家蒙田说:“对死亡的熟思也就是 对自由的熟思。谁学会了死亡,谁就不会再有被奴役的心灵,就能无视一切束缚的强制。谁真正懂得了失去生命不是一件坏事,谁就能泰然对待生活中的任何事。 ”陶诗中跳 跃着的,是一颗自由之心,自由之心是诗意的源泉,对死亡的体验便是充满诗意的回归。这诗意源于庄子,并滋润着后世文学。新月派诗人朱湘有一首葬我:“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蚓拖声/在绿荷叶的灯上/萤火虫时暗时明/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作着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风声呜咽过孤松/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 ”死亡并不值得惧怕,它如同一场奇特而美妙的旅行。如果没有陶渊明对死亡的平静感悟,恐怕也没有朱湘对死亡的诗性体验。在陶渊明的时代,不乏形而上的思考,也不乏对艺术美的追求,然而没有人像陶渊明这样,以整副身心感受人生的诗意,在诗歌中真诚地描画心灵的轨迹。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位超越时代的哲人,他是孤独的,却为后人留下了一抹绚丽的、永不褪色的精神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