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名家专栏 I 爱 外婆和我(二)文一殷健灵 进入2012年，我们都觉得外婆明显地衰老了。 这种衰老以一个月一个月、一星期一星期、一天一天 的频率渐次增速，主要表现在外婆的行动能力和反 应能力上。她去上厕所的时候，必须有人在侧，帮她 排便和擦拭。去盥洗台前洗脸时，也得有人在旁照 看，帮她搓洗毛巾，拧干，督促她刷牙或者漱13。有时 候，一不小心，她就把漱口水吞咽下去了。她对家里 发生的事，情，身边的人在做什么，也变得漠不关心， 哪怕你就在她身边，她也不愿抬起眼睛看一看。在此 之前，我们都希望能让外婆尽量保持独立，让她那些 残存的生活能力保持和延长得久一些。但是，我们终 于绝望地意识到，再继续让外婆
2、锻炼，就太残忍了。 延迟她的衰老，只是我们美好却徒劳的愿景。当然， 外婆98岁了，这样的衰老属于正常。她还能走，还吃 得下饭，也愿意同家人交流。关键，外婆没有大病，我 们总觉得，外婆活过一百岁没有问题。我和爸妈还憧 憬着，怎样给外婆做一百岁大寿。见到电视新闻里的 百岁老人，我们便颇为骄傲地议论，我们的外婆到百 岁时肯定会比电视里那位看上去年轻得多。 谁都没有想到，进入2012年1 2月，外婆的生 命开始倒计时，巨大的冰冷的死神的影子正在一天 一天地接近她、包裹她，直到最后将我的外婆吞噬! 可是，假如生命可以以天来计算，假如每个人都可以 预知自己的死期，活着的亲人该少去多少悔过、遗憾 和蹉跎呢?
3、 12月25日晚，我们带外婆去宛平剧院看淮剧 大洪流。那次出门前，外婆显出了少有的怯惧，走 到楼梯口，像孩子一样磨蹭着，迟迟不肯下楼，我和 妈妈连哄带骗。才勉强搀扶着她一级台阶一级台阶 地走了下去。我最大的懊悔-，就是十年前不该买没有 电梯的六楼复式房，那时外婆年届九十，步履还很稳 健，没有电梯几乎不是问题。人的可笑与可悲就在 于，问题没有发生前，永远不会有切身体会和切肤之 痛。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问题逐渐显现。我多少次设 想，如果有电梯，外婆的生活质量会比现在高得多， 我会天天用轮椅推着她出去散步，望野眼、看风景， 她衰老的速度也许不会像现在这么快。我计划着，过 两年就换电梯房。爸妈还筹划着
4、，到时以他们的名义 买，再加上外婆的份额，依60平方米每人的指标来 计算，我们可以买到180平方米的大房。憧憬是美好 的，可是我那么老那么老的外婆怎么等得及呢7直到 外婆走后，我才刻骨地体会到，对亲人的爱万万不能 等，想到了，只要能力许可，马上去做，因为上帝、天 命不会让你等! 那天，就这样出门了。之前，我特意从朋友那里 多要了一张戏票，可以顺带捎上外婆之前的老同事、 作文通讯峨 老邻居藕素。她比外婆年轻十七八岁，也已八十岁 出头了。藕素独居，平时孤独寂寞，常来看望外婆。 见了她，外婆都会兴奋片刻。虽然没有什么能力交 谈，妈妈和藕素说话时，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 或者打瞌睡。即便如此，外婆也
5、是满足的。然而那天 傍晚，对半路上车的藕素，坐在后座上的外婆木知 木觉，甚至没有觉察到有人上车了。藕素和她打招 呼，她也没有听见，一路上昏昏欲睡。 进了剧院，我让外婆紧靠我坐着。那晚的淮剧 因为是内部演出，剧院里的观众席没有坐满，经常 有人从我们身前身后进进出出。外婆有些心神不 定，东张西望着，不时用手触摸我，几次说要回去。 即便舞台上出现了蒸汽机车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没 有吸引她的注意力。演到半场时，外婆说要上厕所， 我搀扶她去了厕所。此时的外婆走路比过去吃力了 很多。我用劲儿搀扶她，几乎是拖拽着她往前走。其 实之于外婆，我不是一个耐心的外孙女，看似是为 她好，实则揠苗助长吃不下，硬要让她多吃
6、；走 不动，便试图努力牵拽她走。外婆被我搀扶着拖拽 着好不容易到了厕所。洗手的时候，遇到送给我戏 票的编剧管燕草。管询问了我对戏的看法，我简单 地说了说。管又向外婆问好，外婆并没有像以前那 样热情地回应陌生人的问候，只是像个怕生的孩子 那样默默地靠着我站着，然后，被我搀扶着慢慢地 走回了座位。 戏结束了。也就是那次回家上楼，外婆前所未 有的艰难。以前尚能用手抓着扶手，双腿交替着走， 但这一回，她连腿也无法伸直，一级一级，极其缓慢 地攀登着。我努力用手托举她的臀部和腿，想给她 一点儿助力，但收效甚微。走到五楼时，她终于支撑 不住，几乎要瘫坐在地。我用尽全身的气力都无法 扶住她，不禁大声呼唤已上楼
7、的爸爸下来一同搀扶 她。爸爸很快跑下来，我和爸爸一边一个，用力架着 外婆走完了最后一层楼。 妈妈说，以后恐怕不能再带外婆去看戏了。 听闻妈妈的话，灰暗的情绪像鸟的翅膀一样掠 过我的心际，令我感到隐隐的忧惧一假如外婆无 法下楼，无法出门，便意味着我们即将和四个人多 年来形影不离的温馨日子告别，意味着曾经的有声 有色的生活质量的丧失。眼看幸福与完满抽丝而 去，而你却无能为力外婆的衰老以加速度发 展，哪怕你心怀侥幸，哪怕你竭力挽留，老树的倾颓 总有一天会令人绝望地到来! 因为这次经历，搀扶外婆出门变成了一件让我 畏惧的事情。不久有朋友问我是否想陪家人看沪剧 名伶茅善玉的新戏敦煌女，起初我拒绝了。但父
8、 母都是茅善玉的戏迷，妈妈还主动说起敦煌女的 宣传，犹豫之下，我还是拿了2013年1月3日晚 天蟾舞台的5张敦煌女戏票，打算仍旧带上藕 素，和外婆一起去。 名家专栏 一 12月31日，我在微博上发了一条消息： 201 2年的最后一天，祝福朋友们新年快乐!时 间飞逝，越来越感到珍惜现在的重要。原本，每次全 家出行总要带上年近一百岁的老外婆，无论是去郊 游还是去戏院。但这半年，越来越感觉到外婆的衰 老，搀扶她外出，一次比一次感觉累。但是，只要她 还能走得动，还要带她出去。后天，我们要去看沪 剧! 我在用这样的方式给外婆和自己打气。 1月3日，是外婆一生中最后一次去戏院看 戏。下楼时虽然略感吃力，还
9、好没有出现特别的状 况。我和妈妈一边一个搀扶着外婆，走向汽车的时 候，妈妈鼓励外婆：“嗯，走得真好!”听了鼓励，外婆 更加用劲地迈动双腿，我和妈妈都感到很轻松。戏 院满座，我和外婆坐第一排靠右的位置，爸妈和藕 素坐第二排靠右的座位。外婆起初坐我的右边，但 太靠边上了，又把她换到了我的左边。整个演出过 程中，外婆很安静，时而凝神注视舞台，时而去触摸 旁边不认识的观众。那人得知外婆99岁了，很惊 诧。中场休息时，藕素从后面和外婆说话，夸赞她的 围巾漂亮。外婆似也认出她来，但并没有更多交流。 这些日子，外婆越来越沉默了。 那天回家，是父母和我三人一起帮助外婆爬上 楼的。我再次痛悔当年没有买电梯房。
10、我没有想到，1月3日成了外婆人生的一个界 碑。 1月3日以后，从未用过拐杖的外婆出现了行 走障碍。她首先无法自己从沙发上坐起来，更无法 独立行走。尽管困难，但偶尔还是能自己行动的。记 得有天深夜，我下楼关路由器，发现外婆的房间亮 着灯，她摸索着从房间出来，手扶墙壁，准备去厕 所。我搀扶她到了厕所，又将她送回了床上。 我担心着外婆的行走问题，想起她之前去超市 喜欢推推车，推车某种程度上成了她的拐杖，便动 念给她买个带轮助行器。对如此高龄的外婆来说， 拐杖已经不适用了。妈妈也在网上搜索关于移动马 桶的信息。有一天，我去胶州路加油，看到了路口的 康复用品商店，里面货品齐全，便说服父母来给外 婆买助行
11、器。妈妈担心买回去外婆不想用，决定让 外婆亲自去商店里试用。 而在这之前，妈妈一直盘算着让外婆睡到他们 的卧室去，生怕外婆夜里有什么闪失。以前，每到晚 上入睡前，外婆总要不厌其烦地反复对送她去卧室 的妈妈或者我说：“和我睡。”我和妈妈都像哄小孩 儿似的打发了她，但心里都对外婆存了点JL44的 愧疚。 1月12日是星期六。我起得比较晚，正在洗漱 时，妈妈来楼上告诉我，要马上把外婆搬到他们的 房间去睡。“已经出事了，”妈妈说。天蒙蒙亮时，妈 妈起身上厕所，习惯性地推开外婆的房门，发现外 婆不在床上，去厕所里找，也不见人。最终是在外婆 床下边发现了她。她躺在地上睡着了，腿已僵硬，却 从床上拉了一点点
12、被子盖在身上。妈妈叫来了爸 爸，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外婆弄回床上。 “她连呼救的能力也没有了，这么冷的天我们 以后要后悔的。”妈妈说着哭起来。我也哭了。 于是，动手帮外婆在父母的卧室里搭小床，三 个人麻利地做完了。小床搭在窗边，和父母的大床 成直角，将床头柜也移到了 边上，上面照常放了外 婆用惯的台灯和饼干桶。 做完这些，我给外婆洗澡。没有想到，这是我最 后一次给外婆洗澡。浴室里除了浴霸，还开了暖风 机，我让外婆坐在马桶上，一件一件地帮她脱棉毛 衫裤、内衣、内裤、袜子。她说冷，我用浴巾包裹住她 “做 锦囊 的身子，搀扶她走进淋浴间，坐在浴凳上。洗澡时， 她很乖，听任我的摆布。上一回洗澡
13、时，还是我把洗 发水倒在她手心里，让她自己揉搓头发的。但这次， 整个过程，洗头、洗脸、搓背任何一个动作，都 需要我帮她做。外婆的身体，我再熟悉不过。她的皮 肤，薄而白皙，虽然松弛，并没有呈现出行将就木的 人应该有的那种可怕的皱缩与色斑。她的发根还是 乌黑的，到发梢处才渐渐过渡成白色。我的手指插 在她稀少而细软的头发里，轻轻揉搓她的头皮。她 低头闭眼，配合着我的动作。我用花洒冲洗她有些 佝偻的背，她深陷的胳肢窝，她干瘪的胸，她细瘦的 大腿、小腿，缠过足的略显肿胀的脚她身上一 点儿都不脏，看上去，她感到很舒服。洗完澡，我又 给她修了一下脚趾甲，吹干了头发，不觉已是午饭 时间。这天的午饭是爸爸包的虾
14、肉小馄饨，外婆吃 了六个，难得的好胃口。下午便一起去胶州路买助 行器和移动马桶。 在康复用品商店里，外婆试用了几种助行器， 推着走了又走，才挑中了最轻便好用的一台。我在 收银台付款时，回头看见外婆推着它，笑眯眯地向 我们走过来，孩子似的欢悦。然后，又挑了一台移动 马桶，打算放在外婆床边，这样她就不用半夜起身 去厕所了。我和爸妈心情不错，觉得有了助行器和 移动马桶，就能解决外婆的困难，先前驻留心头的 阴影仿佛淡了一些。 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都想得太简单了。 回家时，绕道父母的朋友蓉芳夫妇家取我委托 他们修理的电脑。外婆在沙发上坐着，心情愉快，虽 不说话，却一直面带微笑。蓉芳说，这次搀扶外婆进
15、 门时比过去累了。外婆在那里吃了两块生姜糖，没 有像以前那样怕辣。回家上楼，自然倍感吃力。我和 爸爸两人用力搀扶外婆上楼。还好，她走得顺利。 那天晚上，我搀扶外婆去睡觉时，特意轻拍着 父母的床，对外婆说：“从今天起您和爸妈睡一个房 间，开心吗?”外婆没有回答我。她弓着身子，轻轻抚 摸了一下床单，在自己的小床边坐下。我又把刚才 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抓住她的手，让她按压了一 下台灯的开关。外婆轻声地“嗯”着，似乎是感到满 意。 我们没想到，助行器似乎并没有帮上太大的 忙。很快，外婆使用助行器也勉为其难了。那天我在 商店里见到的一幕，是外婆第一次独立使用助行 器，也是最后一次。从第二天开始，外婆每
16、天晨起便 需要妈妈和我帮助她起身、穿衣，然后在移动马桶 上如厕，同时帮她洗脸洗屁股洗脚，喂早饭。晚上睡 觉前，也如是步骤。对于我和妈妈来说，将外婆从沙 发上搀扶起来需要很大的力气，一边还得让她自己 拉住助行器，借一下力，才能站起来。爸爸在旁边干 着急，他虽有力气，但腰椎有病，无法帮忙。也许因 为搀扶的次数多了，且用力不当，后来，我和妈妈一 碰到外婆的手臂，她就喊疼。有时，只好从后面抱起 她，因为没有经验，我只能用蛮力，哪里想到，会因 此弄伤外婆。有一次无意问我撩起她的内衣，赫然 发现她的两只干瘪的乳房竟是茄子般青紫青紫的， 目睹此状，我的自责和心痛不知如何形容。 这时候的外婆已经不太能表达，不
17、能表达饥 饿、疼痛、伤心或者难过，连食物好吃不好吃也不 说。她只是长时间地沉默，听凭别人的摆布你 让她起床，她就起床；你让她如厕，她就如厕；你让 她努力站起来，她就配合你站起来- 衰老仿佛黑色的影子，我们看不见它，却能感 觉到它正每分每秒地以加速度疯狂侵蚀外婆的身 体。当一个人生命的钟摆摆动的频率越发迟缓，衰 老便狞笑着加快了步履。我担心着，外婆的两只胳 膊是否也会因为我们的用力搀扶而变成青紫的颜 色呢?但是，直到外婆永远离去，我都无法揭晓这个 答案天气太冷，且外婆过于衰弱，我再也没有 机会给她洗澡，没有机会仔细观察她的身体了!国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期“殷健灵亲情专栏”) 殷健灵，儿童文学作家。她的主要作品有：长篇 小说纸人哭泣精灵月亮茶馆里的童年轮子 上的麦小麦橘子鱼蜻蜒，蜻蜓风中之樱千 万个明X1937少年夏之秋甜心小米等，其中 部分作品已翻译成瑞典文、英文、日文、韩文、法文 等，得到世界各地读者的喜爱。2013年，殷健灵获得 国际林格伦纪念奖提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