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六讲 中国“文学”观念的古今演变,,“文学”是什么? 章炳麟:“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称文;言其色发扬,谓之彣。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彣。是故榷论文学,以文字为准,不以彣彰为准。”,,先秦时期, “文”或“文学”、“文章”不仅包括一切文字著作,而且外延比文字著作还大,包括道德礼仪的修养文饰。“文”字的构造是交错的线条、花纹,所以易系辞说:“物相杂,故曰文。”国语郑语说:“物一无文。” “文章”的本义也是如此。周礼考工记云:“画缋(同绘)之事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由交错的线条和具有文饰性的花纹,衍生出文饰的涵义。楚辞九章
2、橘颂:“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此处的“文章”即指斑斓的色采。左传隐公五年:“昭文章,明贵贱。”杜预注“文章”:“车服旌旗。”正由文饰之义转化而来。,,由自然界的文饰,引升为道德文饰及礼仪修养。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诗大雅荡毛序:“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 这里的“文”和“文章”,均指周代的道德文明和礼仪法度。,,道德礼仪的修养离不开后天的学习,所以道德的文饰修养又叫“文学”。荀子大略说:“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正因为此时的“文学”是道德的形式载体和外在规范,所以它并不以“文采”为特质,而以“质信”为特征。韩非子
3、难言指出:当时人们把“繁于文采”的文字著作叫做“史”,把“以质信言”、形式鄙陋的文字著作称为“文学”。 因此“文”必须以原道为旨归。所以“文学”又常被用来指“儒学”。如韩非子五蠹: “故行仁义非所誉,誉之则害功;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罗根泽先生指出:“周秦诸子所谓文与文学是最广义的,几乎等于现在所谓学术学问或文物制度。” 从“学术学问”一端而言,“在孔、墨、孟、荀的时代,只有文献之文和学术之文,所以他们的批评也便只限于文献与学术。”,,两汉时期,情况出现了变化。一方面,“文学”一词仍保留着古义,指儒学或一切学术。另一方面,此时人们把有文采的文字著作如诗赋、奏议、传记称作“文章”。于是
4、“文章”一词取得了相对固定的新的涵义而与“文学”区别开来。汉书公孙弘传赞中云:“文章则司马迁、相如。” 如史记三王世家:“文辞烂然,甚可观也。” 不过“文章”在出现新义的同时,其泛指一切文化著作的古义仍然保留着。,,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继承汉代“文章”与“文学”的分别,以“文章”指美文,以“文学”指学术。所以刘勰文心雕龙序志说:“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同时,“文学”一词也出现了狭义的走向,而与狭义的“文章”几乎相同。宋文帝立四学,“文学”成为与“经学”、“史学”、“玄学”对峙的辞章之学,亦即汉人所称的狭义的“文章”。其后宋明帝立总明馆,分为“儒”、“道”、“文”、“史”、“阴阳”五部,其
5、“文”即与上述“文学”相当。,,与此同时,南朝人又进一步分出“文”、“笔”概念。“文”是有韵的、情感的文学,“笔”是无韵的、说理的文学。这种与“笔”相对举的“文”, 萧绎说它“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与今天所讲的以“美”为特点的“文学”是相通的。所有这些,都标志着文学观念的演进与深化。,,然而,这并不是说,这个时期人们对“文学”、“文章”内涵、特征的认识就与今人的“文学”概念完全一样了。上述萧绎对“文”的界定与要求,只代表古人对广义的“文”中一种门类的作品特质的认识,它是一种文体概念,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概念。它与“笔”一样都统属于广义的“文”这一属概念之下,如同文心雕
6、龙之“文”与该书中论及的“文”“笔”之“文”的关系一样。 就一般意义而言,广义的文学概念并没有改变。,,这种泛文学观念,古人虽未明确界说,却无可置疑地体现在这一时期的文体论中。曹丕典论论文列举的“文”有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八体, 陆机文赋论及的文体有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十类。 挚虞文章流别论所存佚文论述的文体有颂、赋、诗、七、箴、铭、诔、哀辞、哀策、对问、碑、图谶。,,萧统文选序明确声称他的文选是按“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标准编选作品的,文选不录经、史、子,可见其对文学的审美特点的重视。然而即使在他这样的比较严格的“文”的概念中,仍然包含了大量的应用文、论说文。
7、 文选分目有赋、诗、骚、七、诏、册、令、教、策、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文、哀策、碑文、墓志、行状、弔文,祭文等三十多类,足见其“文”的外延之宽泛。,,刘勰文心雕龙之“文”,较之文选之“文”,外延更加广泛。文心所论,仅篇目提到的就有包括子、史在内的三十六类文体,在书记篇中,作者又论及谱、籍、簿、录、方、术、占、式、律、令、法、制、符、契、券、疏、关、刺、解、牒、状、列、辞、谚二十四体,其中有不少文体不仅超出了美文学范围,甚至还超出了应用文、论说文范围,如“方”指药方,“术”是指算书,“券”指证券,“簿”指文
8、书。这与班固的汉书艺文志的收文范围及其体现的文学概念如出一辙。,,唐朝韩、柳掀起古文运动,南宋真德秀步趋理学家之旨编文章正宗与文选抗衡,取消了两汉时期“文学”与“文章”的分别和六朝的“文”、“笔”之分,文学观念进入复古期,“文学”、“文章”、“文辞”或“文”回复到周秦时期,泛指各种体制的文化典籍,嗣后成定论,一直延迄清末。,,晚清刘熙载文概论“文”,涉及“儒学”、“史学”、“玄学”、“文学”:“大抵儒学本礼,荀子是也;史学本书与春秋,马迁是也;玄学本易,庄子是也;文学本诗,屈原是也。”他还指出:“六经,文之范围也。”,,近代以来,在西方美文学观念的影响下,中国逐渐完成了从广义的“杂文学”观念向
9、狭义的“美文学”观念的转变。 西方的“文学”,拉丁文写作litteratura,英文写作 literature,其词根分别是littera和liter,原初含义来自“字母”或“学识”,有“文献资料”或“文字著作”的内涵。比如英语中有mathematical literature的说法,意思是“数学文献”。又可用literature指称关于某学科的writing, 即书写著述。这一点与中国古代颇为相似。,,同时,大约从古希腊起,西方古典文学理论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文学概念,即以“文学”为“艺术”的一种形态,称之为“语言的艺术”,又叫“诗”。于是,“文学”被局限在艺术的、审美的文字著作范围内,这构成了
10、1800年之后西方现代意义“文学”概念的基础,也催生了1800年之后西方现代意义“文学”概念的诞生。 正如美国学者乔纳森 卡勒指出:“1800年之前, literature这个词和它在其他欧洲语言中相似的词指的是著作,或者书本知识”;“literature的现代含义文学才不过二百年。”,,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国门打开,东西方文化交汇,西方的美文学观念也传入中国,并使中国传统的文学观念发生转化。 1904年至1909年(一说1907年),黄人完成170万字的中国文学史,全书分总论、略论、文学的种类以及分论四大部分,一方面当作教材讲义在苏州东吴大学使用,另一方面,又刊印出版。在中国文学史第
11、一部分“总论”中,黄人指出:科学、哲学求“真”,教育学、政法学、伦理学、宗教学求“善”,“文学则属于美之一部分。”,,1906年,王国维发表文学小言:“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 1907年,金天羽发表文学上之美术观:“世界之有文学,所以表人心之美术者也。” 1908年,鲁迅发表摩罗诗力说:“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1908年,周作人发表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文章者,人生思想之形现,出自意象、感情、风味,笔为文书,脱离学术,遍离都凡,皆得领解,又生兴趣者也。” 1910年,章炳麟发表国故论衡文学总略批
12、评时引用时人观点:“或言学说、文辞所由异者,学说以启人思,文辞以增人感。此亦一往之见也。”“以文辞、学说为分者,得其大齐,审察之则不当。”,,胡适 1915年8月18日留美日记论“文学”:“无所为而为之之学,非真无所为也。其所为,文也,美感也。其有所为而为之者,美感之外,兼及济用。” 自此,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概念彻底在中国学界确立。我们今天所用的“文学”一词,均拜20世纪初对西方艺术的或美感的“文学”概念之译介所赐。,,西方古典文艺理论的一个经典性观点,是以“美”为艺术的必不可少的特征。文学作为艺术的一种,自然也不例外。在这个意义上,西方的“文学”又叫做“美文学”。 中国古代也不乏对文学的审
13、美特点的强调,但是就一般情况而言,“美”(古人往往称“文”、“丽”、“趣”、“味”等)对于文学来说只不过是种奢侈,文学有它则更好,没有它也行。就是说,“美”并不构成文学的必不可少的特征,中国古代的“文学”包括“美文学”,但并不等于“美文学”。诚如章炳麟所概括:“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彣。”,,西方以“美”为文学的特征,而“美”的特点之一是形象性,所以西方古典文艺理论又以“形象性”为文学的特征,并以此去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学术著作。 中国古代文论诚然不乏与“形象性”有关的论述,然而,我们应当注意到,西方文论所说的文学“形象”作为现实的模仿或反映,其重心在“象”不在“意”。中国文论中的“形象
14、”是为含蓄审美地传达主体情意服务的,准确地说是“意象”,其重心在“意”不在“象”。,,挚虞文章流别论指出:诗“以情志为本”。他据此扬古诗贬今诗:“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 张戒岁寒堂诗话说得分明:“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余事。古诗、苏、李、曹、刘、陶、阮,本不期于咏物,而咏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复及,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视三百篇几于无愧,凡以得诗人之本意也;潘、陆以后,专意咏物,雕鎸刻镂之功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矣。 如果我们看一看中国古代的“文”或“文学”、“文章”中包含大量的学术著作、理论文章、应用文体,我们就更难承认中国古代是以“
15、形象”为文学的必不可少的特征。,,文学的特点是“美”,而“美”的另一特质是“情感性”,于是西方文论又从“情感性”方面说明文学的特征。尤其是当人们普遍对传统的文学特征论形象论表示不满后,西方现代文论特别重视从“情感性”方面说明文学的特征乃至本质。与此相较,中国古代在宗法社会形成的“内重外轻”的思维取向模式与“以心为贵”的价值取向模式的作用下,形成了“诗文书画以精神为主”(方东树)的“中国艺术精神”。因此,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中充满了关于文学的情感性的材料。,,然而, “情感”,更多地表现为中国古代诗歌的特征。在以说理为主的奏、议、书、论中,恰恰是“理过其辞”、“乏情寡味”的,所谓“书论宜理”(曹丕
16、),“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钟嵘)。另有些文体,以写物为全部使命,与心灵、情感无关,但却无法否认它是古人心目中的“文”。如刘熙载在讲到“赋”这种文体必须“有关著自已痛痒处”时指出:“赋与谱、录不同。谱、录惟取志物,而无情可言”这“惟取志物,无情可言”的“谱、录”,文心雕龙曾当作“文”论述过。,,20世纪上叶西方文论中的俄国形式主义、法国结构主义从纯形式方面切入文学的审美特征。使“文学”区别于其他文字著作的特性是什么呢?就是文学语言与日用语言的“差异”。 日常语言为了彼此间交流思想感情的需要,采取了表情达义的结构方式,形成了一种正常语序。而文学语言则不是为了交流思想感情,而是为了给人以美感享
17、受,因而它不能按照表情达意的需要结构语序,而必须按照语音、字形彼此组合的美学规律来结构自身,这样就形成了与日用语言在结构上的“差异”,形成了“对于正常语言的偏离”。,,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西方形式结构主义的文学观念强调文学语言“能指”层面美学功能对“文学性”的决定意义,把语言的纯形式美推向读者,要求读者以“只见能指,不见所指”、“只见形式、不见内容”的方式对它加以审美; 中国古代的文学观念则重视文学语言的记物叙事、言志
18、述情的“所指”功能,主张“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要求读者“披文入情”,最终“但见情性,不睹文字”, “但见所指,不见能指”。,,在西方现代文论中,还有一种观点从文学形象、情感的“虚构性”(又叫“创造性”、“想象性”)方面说明文学特征。这种观点以韦勒克、沃伦为代表。二人在其合著的文学理论中指出:“文学一词如果指文学艺术,即想象性文学,似乎是最恰当的。”“虚构性、创造性或想象性是文学的突出特征。” 中国古代文论的“神思”说、“神韵”说、“意境”说、“虚实”说、“真幻”说接触到文学的“虚构性”。“按实肖象易,凭虚构象难。能构象,象乃生生不穷矣。” 小说虽“幻妄无当”,然“有至理存焉”(谢肇淛)
19、,只要符合生活情理,“人不必有其事,事不必丽其人”(冯梦龙)。,,但是,中国古代从未把“虚构性”上升到文学的普遍特征的高度。所以,在古代文论中,“虚即虚到底”的野史、小说、戏曲是“文”,“实即实到底”的史书乃至部分剧曲、历史小说也是“文”。在那些“如秀才说家常话”的汉魏古诗中,那些真切、大胆的意绪情愫有何“虚构性”可言?在更多的说理、记事散文中,只有比喻、夸张等修辞手法产生的意象可与“虚构”沾上边,就文章的基质而言,说的是真实思想,记的是真实事件,又何妨为“文”,,生年不满百之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行行重行
20、行之一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青青河畔草之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显然,中国古代文学特征观所认可的“文”或“文学”、“文章”是以“文字”为特征的包括“文辞”、“学说”在内的一切文字著作,包括西文所说的 literature,article,essay,thesis,paper,dissertation,treatise,work等, 但又不是其中某一个词所能对译,也许只有writing才约略可以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