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见识-杂文的灵魂-聂绀弩我若为王读后杂文,有广狭二义。广义的杂文,内涵丰盈。中国历史上除诗词歌赋之类的韵文外,似乎所有文体都可归结在杂文一类。如我们中学课本所选的师说 马说 送东阳马生序以及一些野史笔记等等,都可以杂文视之。但是深存于我们头脑中的却是狭义的杂文,尤其是 20 世纪鲁迅先生树起大旗,以杂文为匕首、投枪向黑暗的社会宣战之后,杂文,在我们的视野里就专指针砭时弊、指斥浊流的一种文体了。当然,也有论者以为杂文是一种特殊文体,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这是从文体的形式特征着眼来审视杂文。当然,以此持论,固有其道理在。杂文,不拘一格,没有一定的程式,而且似乎必须没有程式(程式化的极致是八股制艺
2、) 。鲁迅先生在 1934 年写的做“杂文”也不易 (见集外集拾遗 )一文中,曾批判林希隽在文艺独白一文中指责中国作家不去搞所谓的“文学创作”而去弄杂文的错误观点,在文中引用了林氏的原文。林希隽说:最近以来,有些杂志报章副刊上很时兴的争相刊载着一种似散文非散文,小品非小品的随感式的短文,形式既绝对无定型,不受任何文学制作之题材的束缚,内容则无所不谈,范围更少限制。惟其如此,故很难加以某种文学作品的称呼;在这里,就暂且名之为杂文吧。林文的观点,我们当然不能赞同。但是他对杂文的概括,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杂文形式,确实如他所说,在文体上属于“似散文非散文,小品非小品的随感式的短文” ,而且“绝对无定
3、型” ;“不受任何文学制作之题材的束缚” ;题材内容上则“无所不谈,范围更少限制” 。这在文体的把握上,可以说是相当准确的,甚至可以看做是对杂文的一个标准的定义。以小窥大,见微知著,嬉笑怒骂,汪洋恣肆,纵横捭阉;疾恶如仇,针砭时弊,激浊扬清,成为杂文最显著的特征。尽管后来也有人把燕山夜话那样谈学术、说民风的不疼不痒、 “温文尔雅”的文字称为“杂文” ,但在人们的心目中,那样的文字似乎一直不能成为杂文的主流概念。鲁迅先生在上文中谈了自己的看法,显得更高一筹。他说:比起高大的天文台来, “杂文”有时确很象一种小小的显微镜的工作,也照浊水,也看脓汁,有时研究淋菌,有时解剖苍蝇。从高超的学者看来,是渺
4、小,甚而至于可恶的,但在劳作者自己,却也是一种“严肃的工作” ,和人生有关,并且也不十分容易做。这就指出了杂文的性质。 “照浊水” “看脓汁” “研究淋菌,解剖苍蝇” 。虽然“渺小” ,却是一种“严肃的工作” “和人生有关” 。鲁迅先生认为杂文“不十分容易做” ,正在于它的严肃性, “和人生有关” 。这是先生从更高的视角对杂文这一文体的把握。因此,仅从文体上看杂文,欣赏杂文,似乎就有买椟还珠的嫌疑。聂绀弩先生也说过:文章不从内容上去观察,不注意文章所演的任务,先注目于作为形式的条件之一的体裁完全是形式主义的偏见。(谈杂文)杂文自有它独特的任务。它的灵魂在于内容作者表达的见识,在于作者对社会人生
5、的理解与把握。以此为衡尺,我们就可以把杂文分为几大类:一种是徒有杂文形式,披着杂文的外衣,实际却对人生了无真见,甚而帮忙、帮闲、助纣为虐的伪杂文。这只要翻阅一下从建国到“文革”时期的报刊,就可以找到大量范例。一种是表面上也颇具杂文形式,内容上也指摘时弊,其实却放过真老虎不打(也许是不敢打) ,只觅得一两只苍蝇而奋力挥臂呐喊的小杂文。这在当今也不少见。另外一种,就是内容形式不拘,而文章背后有对人生有大悲悯、对社会有真知见的真正的杂文。聂绀弩先生的这篇我若为王 ,就应属于这后一种。这篇千余文字的短文,写法上无甚出奇,语言也朴实无华,然而却振聋发聩,引人深思。引子之后,用了一连串的排比段:我若为王,
6、我的妻子, “纵然没有任何德性,纵然不过是个娼妓,那时候,她也仍旧是王后。 ”我的儿子, “纵然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白痴,也仍旧是太子或王子。 ”我的女儿,亲眷, “无论他们怎样丑陋,怎样顽劣,怎样” ,都会“被人们像捧天上的星星一样地捧来捧去” 。这一切,都只有一个解释:我是王!接着设想了“我”自己的情况:姓名改作“万岁” ,每一句话都成为“圣旨” 。我的意欲、贪念、每一个幻想,即使是无法实现,都可竭尽全体臣民的力量去实现。我将没有过失,没有罪行。没有人敢呵斥我,指摘我。所有的人们在我面前低头,鞠躬,匍匐。我所能够看见的脸都是谄媚的,乞求的,快乐的时候不敢笑,不快乐的时候不敢不笑,悲戚的时候
7、不敢哭,不悲戚的时候不敢不哭的脸。我所能听见的都是“万岁,万岁!万万岁!”“有道明君!伟大的主上啊!”这一切,也只有一个解释:我是王!封建王权专制制度的丑恶,就在这样一种极其简单的假设中勾画出来了。何其尖锐!何其痛快淋漓!更为深刻的是,文章随后揭示了专制王权的本质:尊我为王的,不过是些奴才;而至高无上, “伟大” “光荣” “正确” “英明”的“万岁!万岁! 万万岁!”的王,也不过是一个生活在这些奴才们中间的奴才首领!在这样的国度,只有奴才和奴才的首领,没有“真的人” ,因此,这样的国家,也就不能称其为国家,不过一毫无希望的死水一般的奴隶之邦而已!因此,文章最后,作者说,作为民国国民,他以“生
8、活在奴才们中间,作奴才们的首领”为平生的“最大耻辱,最大的悲哀” 。如果真能为“王” ,他将消灭一切奴才, “不准一个奴种留在人间!”并为这样平等的社会、真人的社会而三呼万岁 !这样的文章,真是好文章!好,不在于它的形式、它的技巧,而在于作者的深刻的“见识” 。张中行先生曾不止一次说过:“写文章,见识是第一位的!”文章背后所蕴含的作者的学养、思想境界、对问题的见解,是评判文章高下的最重要的标尺。只可惜,在这样的标尺下,如此大文已经久违了!现在,这样的文字入选中学课本,学生幸甚,民族幸甚! 连我也不禁要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了。由此还想到作者的为人。聂绀弩(19031986) 笔名耳耶、
9、散宜生,湖北京山县人。一生落拓不羁,敢想、敢怒、敢骂、敢笑、敢哭。曾习武,是黄埔二期学员;也曾从文,受鲁迅先生的影响,在小说、诗歌、杂文、散文、古典文学研究方面的贡献,是继鲁迅之后的第二人。当年上海写杂文的,唐弢得鲁迅之形,聂绀弩独得鲁迅之神。同时他又是一位卓越的诗人,他的旧体诗,形类打油,旨同庄骚,读来令人欲笑而哭,自成一格, “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成为众口传诵的名句,人称“聂体” ,是“异端”诗的高峰。论者评价他的诗是中国诗坛上“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 。敏锐的洞察力、特立独行的作风和彻底的反叛精神,在他的一生中一以贯之。1955 年因“胡风
10、事件”牵连受到处分,文化大革命中因“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用最粗鄙的语言咒骂林彪和江青)而以“ 现行反革命罪”关押,后宣判为无期徒刑,直至文革结束。他的大半辈子在批判、撤职、监督、察看、戴帽、劳改、关押、冤屈、丧亲(女儿女婿在他生前自杀)、疾病中度过。然而,这诸多的磨难并没有改变他的初衷,反而增加了他的见识,使他更深刻地认识了专制制度的罪恶。或者说,对专制王权的深恶痛疾,对平等、民主的向往使他饱经沧桑,而这沧桑的阅历又成为炼狱,铸成了一位更加清醒、刚强的反专制斗士。在数十年的炼狱中,聂绀弩始终恪守良知,不使自己的思想接受外力的操作,清醒地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社会文化批判上的坚韧和敏锐,这正是聂绀弩的杂文具有穿越时间和征服人心力量的根源所在。明了这一点,他的这篇写于此前几十年的我若为王 ,也就不难理解了。几年前,学者李慎之先生声言退休后想编一套公民读本 ,重新开始“五四”运动未竟的思想启蒙工作。我想,这篇我若为王 ,当有资格入选吧。因为作为匕首投枪,作为启蒙读物,这篇杂文有见识,有灵魂,直可与鲁迅先生的灯下漫笔相提并论,实在不可多得。当然,李先生的书终于没有编成就去世了。如今,慰情聊胜于无,李先生当可含笑九泉了吧。选自中学语文教学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