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忆启功先生二三事 李可讲 1984 年, 我到学校内部的报纸兼职, 访问过多位那时学校的老辈学人, 如陆宗达、黄药眠、钟敬文等先生。次年, 我留校继续报纸的工作。应该就是这时期前后, 我第一次来到启功先生的浮光掠影楼。印象深刻的是, 进门和出门, 启功先生都是到门口迎接和相送。说印象深刻, 是因为那时候改革促进文明, 我刚刚习惯用问好和陌生人打招呼, 而启功先生又是我心中好奇又敬仰的老先生。先生有礼加平等的态度, 以一个懵懂学生或刚留校青年的身份来体会, 是一次惊讶的受教。回忆与启功先生的因缘, 体会了启功先生所说的“陶甄”。一个人想要有些学养和见识, 需要先贤的熏陶、范铸, 文明就是这样不断
2、累加, 掉落一些再继续累加;文化也是这样传承延续, 一代续一代, 耐心积累。启功先生说话不紧不慢, 从容而和气。谈话总有歧路或分岔, 那时候, 他有个口头禅:“那, 我就不知道了。”哪里是不知道, 仿佛是大家散步, 走到一个路口打住了。不愿由这个口儿延续下去。每有与启功先生相处的机会, 我都十分珍惜。先生说的话, 意味悠长, 我常常不能即刻领会, 需要咂摸。我喜欢启功先生早年使用的一些闲章:味无味、还有、心平气和。先生就是那样的神情气度。年轻时我习惯以好坏论人, 在启功先生面前说什么样儿人如何是坏人的话。启功先生答一句, 哪有什么坏人, 只是个“妄”罢了。我不解“妄”指什么, 启功先生又说,
3、怎么回事他不想知道, 还就做了。这意思对我影响至深, 发现原来我的很多主张是经不住追问的, 就是也有些“妄”, 消解了一些自以为是, 感到对待正经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态度的必要。我还发现, 认真在现实中的不能承受, 遇到果断把正事儿办成儿戏的人, 也不再说人家是坏人了。无意间说到“草民”这个旧词, 我袒露了自己的见识, 说草民就像“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像割了还长的韭菜。启先生看着我, 眼神有些忧郁, 耐心地说:“这个草是与风相对的。没有主见, 就随风倒。”上面的重述, 不能交代明白当时的环境、语境和情境, 即当时的“气场”, 这句话产生的震荡, 却是我的因缘了。先生之风, 山高水长, 沾溉之
4、下, 乔木生长, 为什么要做草呢?我多次在心里掂量这个教诲, 不夸张地说, 感到消除了一些内心的卑贱, 增加了自尊。如果说自认公民内心还不能熨帖, 则更喜爱平民一词。虽然卑微, 我可以“诸恶莫作, 众善奉行”, 从此不以草民自代, 学习沉默, 力戒人云亦云。行书启功在启功先生身边的时候, 是轻松愉快的。为出版启功先生坚净居丛帖, 我跟着几位老师在先生书架上翻旧稿, 找到很多先生过去临帖、批注、题跋的原作。先生坐在藤椅上, 看大家翻找。一本民国版字帖的封面上, 有先生三十多岁时的题跋, 文言不能一读尽识, 法书却是流丽潇洒。我拿给先生看, 表示遥想当年, 羡煞晚辈。先生仰脸大笑, 口中念念有词。
5、怪看身边老师, 才知道这是先生在念和尚咒语呐。如此者再三。又拿一件刚找到的法书, 告诉先生我的佩服, 先生问:“真写得好?”我回说:“真写得好!”先生说:“那我没咒念啦!”大家哄笑, 因为都想到北京“没咒念”的方言。先生也随着狡黠地笑。有人请启先生写字, 无论什么机缘, 来到浮光掠影楼的人, 启先生一般都不拒绝。启先生写过一个招牌:财神大酒店。大家都笑, 就想, 来人在启先生这里应该是有面子的。启先生也乐呵呵地, 人家走了, 他嘴里还念儿歌:“脸上挂不住, 心里下不来。有此两种病, 一辈子发不了财。”山水启功启功先生实实在在做了一辈子教师, 却从不用教训人的口气说话, 还写字说自己不能“但患人
6、之患”“好为人师”。但先生对后学的婆心, 却是一刻不怠的。说到写字的事, 先生认为写得用心与写得多一样重要, 这个观点大家熟悉。先生还认为, 写字也像其它艺术一样, 各人有先天的适宜与不适宜。比如说, 脚脖子粗, 就别学跳舞啦, 即是此意。一次, 说到先生法书洛阳纸贵的话题, 先生正在兴头, 挽起袖子指着自己的手说:“我拇指这个骨节大, 爱写字也适合写字。”而我手上的那个骨节确实也大, 就不假思索地接一句:“您看我这骨节也不小, 为啥写不了您那么好的字呐?”现在想来, 一句话就把先生的警觉叫醒了。启功先生一愣, 立刻改色说:“说着玩呢, 说着玩呢, 你再写写也能写好。”我感觉, 先生的婆心来了, 怕耽误于我, 怕我每天盯着拇指等天上掉下来个“写得好”。这不是把我当 3 岁孩子么?老话说圣贤“庸言庸行”, 说“古来圣贤皆寂寞”, 是实在的见识。启功先生在他的时代风云中, 深爱和坚守传统文化, 虽多少事、千万人而不为所动, 是我们与传统文化间堑壕中的一座传承桥梁, 坚固稳重。晚年的启功先生壮心不已, 愿意多为文化传承做些事, 毕竟没有做完想做的所有事。日常的启功先生, “庸言庸行”, 寂寞自守。回忆中的轻松和快乐, 满含贤者的坚韧和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