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谓“存在的遗骸”存在的遗骸1是意大利著名哲学家瓦蒂莫的得意门生，欧洲哲学界新锐圣地亚哥扎巴拉的代表作品。该书原版于 2009 年，如作者所说，它旨在以一种激进的方式推进瓦蒂莫的“柔弱之思” ，建立一种“柔弱之思 ”的存在论，因此它是后来他与瓦蒂莫合著的那本诠释学的共产主义：从海德格尔到马克思的奠基，在那本书中，瓦蒂莫和扎巴拉将“柔弱之思 ”放在政治学层面进行了更为具体的阐述。 . 对于那些对现代哲学语境不是很熟悉的读者而言，阅读存在的遗骸显然是不小的挑战，因为本书的议题直接接续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等大师，却没有对议题的“前传” 做过多的介绍，而且在不长的篇幅里集中讨论了德里达、南希、图根哈特
2、、舒尔曼、瓦蒂莫等数名并不易理解的当代哲学家，具有极高的思想浓度。哪怕对于那些具有一定哲学基础的读者来说，这也不是一本容易理解的书，书的题目“存在的遗骸 ”本身就是一个诱人而又令人困惑的字眼，“存在”一词的抽象和 “遗骸”一词的具象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碰撞。不过，也正是这一词语为我们提供了理解本书的入口，只要搞懂了这个概念，也就基本厘清了全书的脉络。 所谓的“遗骸”实际上是“remains” 的翻译，它在书中还有一个近似的称呼：“ 残存”（remnants），前者指的是“经海德格尔的消解工作之后的存在的遗骸整体，后者则标示残存下来的存在之迹。”（第 9 页）这二者的关系：“存在的遗骸是残存存在论的
3、条件，而这些残存则显示存在的遗骸。”（第 9 页）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残存就像灰烬，及其飘洒，而遗骸则是这片已经化为灰烬的建筑的废墟。“存在的遗骸” 比这个比喻更为复杂的地方在于，它不能被如此对象化地把握，因此，所谓的“整体”只是通过思想而推导出来的，而并非被我们所把握甚至接触的整体，我们所能接触的只能是那些残存，那些灰烬或灰烬的影子。因此之故，遗骸的功能更多是指示性的，“残存” 才是本书真正的主角，前者是地图，而后者才是地点。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就可以理解扎巴拉为何说这本书又可以被命名为“论自海德格尔以来存在遗骸的多样性”（第 13 页），而正是本书研究的六种残存“ 特性，迹痕，共存，交谈，
4、句子，事件”（第 35 页）构成了存在之遗骸的多样性。 按照字面来看，“remains”既可以翻译为“剩余”，也可以翻译为“遗骸 ”或“残余”（remnants 则更为明确地指向“残存” 这一语义）。中文译者选择了后者进行翻译，大概是想突出其某种相对于“存在”的不整全，不完满和遗留之意。因为从词义上说，“剩余”则既可能被理解为“残存 ”，又可能被理解为“多余”，会造成一定的歧义。 这种歧义并非无关紧要，如果照“ 多余”来理解的话，“剩余”指示的是海德格尔之后思考存在的另一路径。这一路径从某种意义上说，与扎巴拉的思路正好在相反方向。如果说在扎巴拉这里，“存在的遗骸” 依旧归属于存在论，是存在的另
5、一形态的话，那另一路径则恰恰是要超越存在论，溢出存在论，要寻求存在的“盈余” 。这一路径的代表人物是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和让吕克马里翁，这两位现象学家都有着鲜明的宗教背景，都把神学引入了哲学，且都试图超越对他们影响极大的海德格尔。无论是列维纳斯的“别样于存在”（autrementqutre）还是马里翁的“多余” （excs）强调的都是一种多出的东西，而不是剩下的东西；是一种超出存在，而不能为存在所完全涵括的东西。这种超出存在的东西既可能是他人的面容（列维纳斯），也可能是“无存在的上帝” （马里翁）。它们的显现往往是超越任何单一视角、单一目的论，不可再现，不可把捉，不可表现的，正是因此它们才超越存
6、在。因为在他们看来，海德格尔式的存在往往是与光、显现和随之而来的暴力联系在一起的。而反观扎巴拉，他却依旧是在存在论的论域中讨论问题，关注的重点也依旧是存在，而不是超越存在。对于他而言，存在并没有外部，一切都在存在的内部发生，自我生发，据为己有（中文译本将海德格尔后期的重要概念“Ereignis” 就译为“据为己有”），而列维纳斯和马里翁通过他人和上帝所要寻求的正是存在的外部。2扎巴拉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本书的一开头就明确将列维纳斯和马里翁排除在讨论之外。 扎巴拉既反对“在场存在”（那种对于存在对象化和现成性的理解，这种理解往往会把存在当作一个客观存在者），但同时他又要坚持存在论，所以
7、才以一种“残存存在论” 的形式来改造存在论。在扎巴拉那里，“存在的遗骸” 其实就是“存在”。它所指涉的是在“在场存在 ”被海德格尔消解之后 “存在”的形态。也就是说，在“在场存在 ”被海德格尔消解之后，存在只能以 “存在的遗骸”的形态呈现，存在仅仅是它自己的遗骸。此时，“ 存在的意义不再通过客体、主体或时间视域，而是通过存在自身的残存来加以确定。存在就是所遗存者，它独立于、分离于一切述谓、偶性及性质。”（第 2 页）而 “残存 所指示的，不是某种对象，而是其他部分被取走、磨耗或摧毁之后留下或给予的东西。它意味着其他东西已经消逝之后的延续或留存，因此之故，它不能被理解为对象或根本不能加以对象化。
8、”（第 35 页） 在这种“残存”存在中，由于存在不再在场，不再能被对象化，于是我们也就不再能对其进行直接的认识，甚至描述，我们只能以一种诠释的方式来接近它。扎巴拉指出，在在场存在被消解之后，存在并非简单地作为在场而一劳永逸地给出自身；相反，它以宣告的姿态出现，进而发展为倾听并回应（存在）的诠释。（第 157 页）按照海德格尔的定义，诠释就是一种“把存在的意义带入言说” 的方式，古希腊的赫尔墨斯（Hermes）是信使，他倾听并带来天命的信息，并将这一信息展现出来，这一展现就是对已经说出的东西的诠释（hermeneuein）。所以，“诠释学不是一种哲学方法，而是一种哲学态度，是在保存消息的意义上
9、带来音讯以便拢聚原先隐蔽的东西，从而对存在是怎么一回事做出回应。”（第 23 页）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简单地说，“残存 ”代表的就是存在的意义，而这种意义来自诠释，“残存 ”就是诠释中的存在。扎巴拉说，哲学曾致力于摧毁在场存在，在在场存在被摧毁之后，现在要做的是收集存在的遗骸（第 8 页）。而诠释学正是收集存在遗骸最有说服力的方式，“易言之，残存存在论需要诠释学，一种能够通过存在的遗骸（它发生在事件之中）言说存在的哲学”（第 21 页）。这样一来，扎巴拉就使得存在论由在场存在的形上学过渡到了残存的诠释学。诠释学是瓦蒂莫和扎巴拉师徒二人最明确的思想标记，而一旦我们将本书的思考置于这一思想线索
10、，“存在的遗骸” 也就可以得到一种更为具体的理解。 例如，从诠释学的视角出发，我们可以看出，“存在的残存”暗含的一层意思是：存在总是在历史中给予我们，而非以决然在场的方式给予我们，我们的理解无可避免地为历史所决定，我们所能接受的也只是经过历史之过滤的存在，因此它是一种“残存” ，这一历史的过滤器其实就相当于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前见” 。 而最终，对于存在的诠释就是存在的历史本身。在诠释中，我们所接受的“残存 ”并不是一个实体，而是存在的一种效果。这种效果必须以动词的方式显现，以一种 remaining 的形态出现，否则它就又会被当成一种在场存在。这一 remaining 指的是某一留存物的状
11、态或行动，因此，扎巴拉说，当我们追问存在的遗骸或存在的留存物之时，我们实际上追寻的是在其内部不断运动着的动词。这种动词化的诠释，必须落实到此在的生存才可能实现，否则诠释就会回复为一种对象化的认识活动。扎巴拉指出，重要的不是诠释的内容，而是诠释的行为本身，或诠释的经验本身，生存本身。就如路德所说：“圣经无法读懂，除非把圣经带回家，即经验它。”（第 168 页）因此，此在的生存本身就是对于存在的诠释，而此在对存在的诠释，说到底是存在对我们的诠释，最终其实是存在通过此在来诠释自身。扎巴拉也说道，“此在不是解释者而是被残存所解释” （第 168 页），这样一来，“存在之遗骸 ”就以一种生存论的方式，也
12、是动词化的方式而显现。而反过来说，诠释学和生存也就成为了一种使存在“留存（remaining）”的方式。 所以，“存在的遗骸”还有存在的留存这层意思。扎巴拉认为，在“在场存在” 被消解之后，就应当把海德格尔的“让 存在” 改称为 “让留存”。如何 “让留存”呢？扎巴拉说需要创生而留存。对于存在而言，创生即留存，因为归根到底存在已经在那里，存在一直残存，存在是此在所归属于的东西，所以对于存在的创生就不是一种发明，而只是一种保留和留存，追忆和看护。没有什么是真正被“创生” 出来的，创生只不过是一种留存的方式。 这种创生和留存本质上就是一种诠释，通过诠释而生发出存在的意义，从而让存在留存。在这个意义
13、上，诠释近似于一种翻译，将原初的东西据为己有，但这种据为己有并非是一种占有，也不是一种认识，它不将这一原初对象化，也不描述它，而是使其留存。诠释学谈论的也不是在诠释中解决的东西，而是在诠释中长久持存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存在的遗骸” 。所以，诠释学与其说是一种关乎存在是什么的知识，还不如说是关乎我们如何对待存在的知识。它还是一种关乎我们如何留存存在，如何理解存在的遗骸的知识。 这再次说明，诠释不是对客体的说明，而是一种从内部出发的，从自己所归属的东西而来，阐明我们自身居于其中之情境的活动，所以它是一种由内创生存在的行动。这一性质，也使得存在的“留存 ”必须与其自身所居于其内的传统进行交谈，不
14、间断地以一种动词的方式进行下去。诠释学同时也应当是一种对于自身所属的传统诉求的应答，一种负责任的回应，在这种回应中，我们才能能够知道我们去往何方，从而发现一个未来，创生出新的存在。如瓦蒂莫所说，“去认识就是去诠释，去诠释也就是去创造新的历史”。（第 166 页） 注释 1圣地亚哥扎巴拉：存在的遗骸，吴闻仪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 年版。本文所引文献均出自该书。 2扎巴拉提出“存在的遗骸”这一概念是颇具创新意义的，只可惜他的论述框架自始至终没有超出海德格尔，这使得这本书更像是通过“存在的遗骸 ”这一概念对于海德格尔哲学的一种再解释，这最终又限制了其思想的开拓性和刺激性。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借鉴列维纳斯和马里翁的观点对于扎巴拉的这本书进行批判性的反思。不过，这种批判不是本文的主要内容，在此略过。列维纳斯对于海德格尔存在论的批判，可以参见拙作：存在、异在与他者论列维纳斯对海德格尔存在论艺术观的批判和超越，文艺研究2013 年第 6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