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盏心中的明灯江苏省扬州中学 王 雄“每个国家选四十位杰出人士，共对六个国家进行调查，居然结果很相似。 ”来自香港的李荣安教授认真地说：“在十七个价值观中，杰出人士的选择结果显示，排在第一位的是心灵或者精神的力量。那是一种”他停顿了一下，问我：“那个字怎么念？金字旁，一个苗。 ”“是锚。 ”当我说出那个字的时候，内心立刻感到那种像是来自大海深处的震撼。一为什么心灵的作用那么重要？据说，孔子曾带领弟子周游列国，试图游说诸侯恢复周代的礼乐文明。以孔子的学识和才能，他完全可以顺应君主们的需求，放弃自己的理想，可以活得很滋润。然而，孔子全然不顾名利的诱惑，在列国间奔走十四年。一次，孔门弟子到达一片荒野
2、，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渐暗，夜幕降临。师徒端坐，忍饥挨饿。孔子手指北极星，向大家提出一个问题“北极星就像周天子，群星便是诸侯，那么，北极星与群星的关系如何？”学子们纷纷应对，不得要领。孔子便说：“譬如北辰，居其所，众星拱之。 ”（即天子为诸侯的共主，诸侯拱卫他）姑且不论其学术内容，只看这一群人能够在困苦中不放弃自己的追求，在荒原上依然讨论切磋，就能体会其心灵的独特作用，即在众人追逐权势、利益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些人追求的是心中的理想。跨越欧亚大陆，爱琴海边的柏拉图与孔子有惊人的相似。他也曾带领弟子周游各国，历经多年，也未能取得成功。按理说，这两个人并未得到权贵们的赏识。换句话说，他们的理论不
3、要说实践了，连实践的机会都没有，却依然有那么多学子追随，究竟是何道理？难道那些学子都很愚钝吗？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 ”可见，心灵的作用是穿越时空，可以永恒的。司马迁心向往之，正说明司马迁的内心也有这种独特的力量，使其与孔子心心相通，从而感受其高山景行的精神地位，不免有追随孔子的想法。二十多年前，我到扬州中学开始从教。老先生们便教诲道“做老师要耐得住清贫” 。当时，教师工资低，生活条件差。可是，很多教师依然保有特立独行的精神品质，能够抵御名利的诱惑。当今时代，经济发
4、展，物资丰富。名利的蛊惑使曾经平静的学校不再安宁。其实，享受生活并没有错，问题在于教师不应放弃心中的追求，沉湎于享乐之中。为什么把心灵的作用比喻成“锚”的作用呢？在波涛起伏的海上， “锚”是可以让船只不至于随波逐流的固着物。这实际上是一种为人的定力。霍克海默是二十世纪德国社会哲学家，他曾论述人类在进入工业革命之后，由于日常生活忙碌，使得个人生活得空间不断被压缩。短暂的休息变成了为重新到办公室或工厂工作的附属物，个人生活失去了独立的价值。即便有时间休闲的人们，其闲暇会被各种刺激感官的影视媒体占满，正是个人生活被压缩和快餐式享受，使人们的内心生活也在慢慢消失，相应的心灵也被蒙上厚厚的尘埃。各种各样
5、的享受不可能满足人们的欲望，那些转瞬即逝的快感只能滋生贪婪和冷漠，扼杀心灵成长的嫩芽。孟子当年就曾指出大丈夫应有的品质，即“富贵本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而这种品质的根源在于人的内心。孟子认为，人自有仁义礼智四善端，“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靠内心的力量来面对外在的诱惑。所以，余英时在从价值系统看中国文化的现代意义一文中说，中国文化比较具有内倾的性格，和西方式的外倾文化相对照。在现代性发展之后，西方动而不能静，进而不能止，富而不能安，乱而不能定。虽然，中国文化在适应现代文明时也必须改造，但是，在物质丰裕而精神匮乏的时代，中国哲学中的元素可能更有借鉴价值。 “中国人相信价值之
6、源内在于一己之心，而外通于他人及天地万物” ，所以，翻来覆去强调自省的功夫，也就是通过“修身”或“修养” ，凸显心灵的作用，以达到自我求取的人生境界。中国现代教育开始于癸卯学制的颁行，100 多年来，历经救亡与启蒙、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革命与建设等多种张力的牵扯，教育自身的面目已经无法看清。时至今日，不少学校早已淡忘了教育的主旨，陷在吹嘘高考成绩，打造各类“状元”的怪圈中不能自拔，几乎沦为追逐名利的工具。学校原本是地方文化的中心，如果社会沦落，学校则不能沦落，她将是社会与文化重建的中心。从这个意义上看，未来中国的发展需要学校发挥文化重建的重要作用。社会重建，民族复兴，当从心灵的重建开始。二
7、何谓心灵？有人说，心灵的殿堂里供奉着爱心、尊严、责任、宽容、同情等等优秀的品质。也有人说，心灵中最突出的是良知。还有人相信，心灵中最重要的是信仰。对此，有人举证，有人推论，有人叹息。心灵并不是科学思维能够解决的问题。了解心灵需要体验、感悟和践行。我十岁那年。有一对母女忽然来到我们的居住区。她们在离我们两三百米远的一处废弃的房子里生活。有人说，她们是劳改犯的家属。那女孩也就是七八岁，因为是卷发，所以常被孩子们讥笑。放学的时候，有的孩子走到废墟前，嘲笑或谩骂她们，母女俩从来不说什么。我和邻居家的男孩都很内向，看着女孩被人欺负，也不敢阻止。没有人知道她们后来的命运。可是，每当我们俩提起那个孩子，那双
8、恐惧的、乌黑的大眼睛就会和内疚感一起占据我们的心灵。我第一次做班主任的时候，有一次去一个顽皮的男生家家访。男生的母亲去世了，父亲是个残疾人，看着只有五个多平米，堆满杂物的木板房，我拉着孩子的手，对他父亲说：“你儿子很不错，很聪明。 ”二十年后，男生带着自己的女儿来看我，他说：“您是第一个表扬我的老师，您对我说的那句话永远难忘。 ”心灵是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内疚、同情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情感，这种情感来自孔子所说的仁爱。这是人的内在价值之源。余英时说，内在的价值之源是指人所具有的、与生俱来的价值自觉（或道德自觉）的能力。中国历史上，具有道德自觉的人士层出不穷。从春秋战国时的诸子，到宋代的二程、朱子，
9、再到明末清初的黄宗羲、顾炎武；或者是“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 “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杜甫， “我劝天公重抖擞”的龚自珍，都具备不畏时弊的道德自觉，并拥有敢于担当时代重任的社会责任感。可是，为什么 20 世纪文化史中屡屡出现全面否定传统文化的浪潮呢？这一方面是在与西方的较量中，不断被打败，不断被教训的结果。落后、挨打使中国人不得不抛弃旧的传统，学习新文化。可是，文化的传承不是移花即可接木的，全然不同的文化土壤难以适应西方价值观念的植入。另一方面，则是传统文化也确实需要现代性的转变。修身本是自己的事情，作为教师应当遵循“不悱不启” ，引导学生自求自得。可是，程朱理学被奉为官学，上自朝廷，下自民间，理
10、学家以礼教吃人，完全背离了修身的原则。其原因在于，儒家将仁义礼智等道德规范无限拔高，几乎无人做到。儒学原本需要践行，需要知行合一，可是标准太高便导致“伪君子”出现。特别是自以为掌握了宇宙万物都需要遵守的天理，便可以用来规约他人。对别人公开的一面是道德自觉，对自己则网开一面。另一方面，儒家的道德修为大多数是“私德”范畴，以私德应对社会责任，在家国一体的农耕社会方能勉强适应。对于工业社会则无法解决众人聚集，矛盾尖锐而复杂的危机。梁启超最早看到这一问题，便提出要培育兼具“公德、私德”的新民。他指出“无私德则不能立，合无量数卑污、虚伪、残忍、愚懦之人，无以为国也。无公德则不能团，虽有无量数束身自好、
11、廉谨、良愿之人，仍无以为国也。吾中国道德之发达，不可谓不早。试观论语、孟子诸书，其中所教，私德居十之九，而公德不及其一焉。 ”当今教育遭遇的困境依然是文化困境，文化困境的核心则是心灵的建构困难重重。一所学校需要引导学生进行道德自省，将仁爱、同情、宽容、诚信等等优秀的品质发掘出来，但是，必须以自身修为为前提。同时，学生集众于学校，需要规则、平等、沟通、责任等等正义公德贯穿其中，虽然也需要自省，但是，更重要的是学校的公共生活。惟有群体的生活方能培育群体的道德。所以，我们可以将传统的道德自觉与现代追求正义的公共生活结合起来。扬州中学立校之时以仪董学堂命名，将汉代大儒董仲舒作为校名，可是学校本身却是具
12、有西式学堂的特征，这其中当然有着深刻的蕴含。董仲舒复兴儒学的关键是向汉武帝上天人三策 ，其时，他就在广陵，即今天的扬州。仪董之名便是希望扬州中学的学子能够有董仲舒一样的胸怀与学问，勇于关注国家大事，敢于直接面对文化冲突的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不过，立校之时毕竟已进入 20 世纪，因此，创办扬州中学的那一代人秉承洋务派重臣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宗旨，将东西方学术融合起来，开创了扬州教育的新篇章。今天的中国教育依然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冲突中徘徊，如何构建新的教育思想？成为摆在中国教师面前的大课题。我相信，教育学生发现自己向善的心灵，引导学生在学校公共生活中遵循公德，自主管理，是学校参与文明复兴的重要途径。我相信，从校长到教职员工，只要真正用心灵去感受，必然厌弃应试教育，必然希望重建充满爱心、超越功利的学校精神。我相信，道德自觉与追求正义的心灵是应对物欲浪潮而深定于水中的锚。不论个体或群体走向何方，只要有锚的存在，心中的那盏明灯一定会在物欲的暗夜灼灼闪亮。中国教师报2009 年 9 月 9 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