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内容提要现在中国神话研究引起了人们足够的重视，但一个神话文学研究的重要问题显然被人们忽略了：当神话结束它的历史使命，转而为一种历史的积淀和文学的素材时，神话究竟与我国古代文学有怎样的关系？尽管神话已经被淡视，但在繁花似锦的文学百花园和各种文化遗产中却获得了无限生机。从诗经 生民中看中国的神话传说，可以用具体的事例阐明我国古代文化与神话的渊源。寻找两者的契合点，并且可以了解我国五千年的文化遗产，和古希腊神话的对比，能够使我们更加清晰的了解中西方文化的不同对于把握人类文化主题的走向，寻找中国文学深层的血脉根源，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从诗经 生民中看中国神话传说任何一个古老的民族,都会有许多神话流行
2、论,中国也不能例外。神话，是用统一的理念组成的各种传说，是以民族的集体记忆和艺术想象力，将诸神故事组成一个完整的作品，是一个贯注了民族精神的文化有机体。我常想，一部理想的文学史，该以这一民族的全部文化史来做背景，而后可以说明此部文学史之内在精神，反过来讲，若有一部够理想的文学史，也必然能够透露出这一民族的全部文化史的内在真义来。由于言为心声，文学出于性灵，而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业绩，必然建筑在此民族之性灵深处。而于此，神话就与我国古代文学也就有了契合点。在经过上千年的发展中，神话是不断演变的，也正是由于神话的出现才衍生出中华民族近千年的古老文明和深邃的文化内涵。所以在中国古代文学里，也未尝没有神
3、话的成份，让举一较显著的例子。即诗经大雅生民之诗，乃是述及姬氏族始祖后稷的许多神话故事。后稷是姬氏族开始发明耕稼的人。在姜氏族里面，也同样有他们开始发明耕稼的始祖，便是神农，同是一位开始发明耕稼生活的时代，同样追述他们的始祖，如何发明耕稼，这些传说里，必然夹杂进许多的神话。但不幸的是关于神农的一些神话，在后代没有好好的流传，而后稷的神话，则在大雅生民之诗里保留下来了，我们现在知道他名叫弃，并有很多的故事。这里只告诉我们，神农的故事传说，流传保存得较广并且较多，其分别之此。总之，此两人全是古代神话中人物。大雅生民之诗中说“厥初生民 i， 时维姜嫄 ii。生民如何？克禋克祀 iii，以弗无子 iv
4、。履帝武敏歆 v，攸介攸止 vi。载震载夙 vii，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右后稷之生。诞寘之隘巷 viii，牛羊腓字之 ix。诞寘之平林 x，会伐平林 xi；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 xii。鸟乃去矣，后稷呱矣 xiii。实覃实訏 xiv，厥声载路 xv。诞实匍匐 xvi，克岐克嶷 xvii，以就口食 xviii。”在后稷之育与长。此下言后稷种殖事，略。在上述诗篇里，推想中国古代神话中几许内涵的意见。首先提到厥初生民，这是人类原始的问题。在中国古人想像，人类始祖必然是男性的，因男性属阳，乃属创者，万主动者，故姬氏族自述其第一祖先为后稷。但此第一男性如何来？彼此有一母，母是女世，属阴。在中国古人观念里
5、，整个自然即天，必分一阴一阳，阴则犹在阳之先。故称姬周，不称周姬。如是则人类之始祖，原本突出于天，必先阴性，而氏族则必须以阴性为宗。因此，周氏族之始祖为后稷，而其母姜嫄 。姜嫄之生后稷，则由履帝武敏 。姜嫄出游郊野，看见一大脚迹，戏以自己脚履踏此脚迹，忽然心意动，遂怀孕了。这大脚迹便是天帝的脚迹。在中国古代，各氏族自述其始祖来历，这些故事，却是大同小异的。然而在后稷出生时，早已有人类。后稷有他的母亲姜嫄，姜嫄有她的丈夫，而后稷也是有他的父亲的。这些在当时并非不知，即看生民之诗，在后稷诞生时，岂不早有了像样的社会和家庭了吗。但周氏族为何要说后稷是他们的始祖呢？当知后稷之为周人始祖，乃是周人尊奉之
6、始祖的。周人为何要尊奉后稷为始祖，因其发明稼耕，粒我蒸民。用今语说之，后稷是一个划时代人物。在后稷以前，人类只是自然人，原始人。在后稷以后，人类始是稼耕人，即文化人了。在后稷以后，人类始进入历史时代。中国古人看重人类自己的历史与文化，故周人推尊后稷为他们的始祖。如商人之推奉契为始祖，也是同样意见的。可以这样说，在中国古人观念里，人之大原出于天，因此人类之始祖即是天。稷有稷父，尽推上去，则人类出于天。而文化人之始祖则必然是一人，如后稷。但天如何出生人类呢？此一问题，远在人类历史文化之前，非人类本身之事，中国古人则不再此上去推索了。因此在犹太人的旧约里，说上帝在七天之内创造了此整个的世界。从比较文
7、学视野看，在宇宙和人类起源问题上，中国神话又不同于古希腊神话和希伯来神话，简单地说，在希腊神话里，宙斯神主宰了整个的宇宙。但在中国古代，则不见有此等神话之流传。盘古皇开天辟地，并非中国人有的神话。但盘古皇还已是人了，由于来开天辟地，仍是由人自己来创造世界，创造历史与文化，并非由天来创造出人类。宙斯神话没有接触宇宙起源问题，圣经创世纪提出的是上帝创世说；中国神话提出的是盘古开辟说。这两者有明显差异：创世纪告诉人们，上帝用他的心灵、意志和语言创造了天地万物；盘古神话告诉人们，混沌宇宙是本来存在的，盘古用他的双手和劳动开辟出有天有地的宇宙，他是改造宇宙，并非创生宇宙。由此影响到后来的宗教：基督教的上
8、帝既是宇宙的创生者，又是宇宙的主宰者，成为绝对唯一之神；中国古代的天神只有主宰者一种身份，它是至上神，但没有绝对权威，还要靠众神辅佐。基督教的上帝还照着神的形象创造了人类；中国神话把造人的功劳给了另一位女神女娲氏，同时还存在着蛋生人、水生人、石生人、葫芦南瓜生人、猴子变人等说法，把人类起源说多样化生活化了，由此也造就了中国人在终极关切上的多元化。宇宙初始是混沌一团，如同鸡蛋一般，而后经过盘古开辟才分出了天和地，天地间陆续生出万物和人类，这是盘古神话的一个基本看法。后来哲学家把形象化的探源神话提升为抽象理论形态，便是老子说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易传说的“
9、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吕氏春秋说的“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可见神话孕育着文学，文学提高了神话。但人类如何来创造人自身的历史和文化的呢？在中国古人的想象里，此事还本于天心。但天并不曾插手到人事方面来，因此天虽有此心，而必假手于人。纵使天，也并不能违逆了人道。只有人来替天行事，更没有天来替人行事。固此后稷之生，乃是由其母亲 怀胎而生的。天不假手于人，也生不出后稷来。希腊神话，普罗米休士神偷火到人间，因而受到了无穷的苦难，但中国古代传说，火之发明，由燧人氏钻木取得。燧人氏则乃是人，而非神。又如仓颉造字，“天为粟，鬼夜哭”，人类自从发明了文字，也熬受种种苦难。但造字的
10、还是仓颉，乃是人，而非神。尤其显然的，如大禹治水的故事。在古代世界各民族之间，几乎都有关于洪水的神话。但是中国尧舜 禹的记载，则明属人事，非神话。近代中国学术界，似乎决不肯承认民族间可以有相异之特性，于是偏好的西方神话来一律相绳，因此如顾颉刚的古史辨，要说夏禹乃是神话，就其内涵意义上，即有甚深这不同。此一层，值得特别研讨。天意要发明稼穑，粒我蒸民，因此不得不假手于后稷。后稷的诞生，实出天意。但若后稷生后，不经历许多的磨难，还不见天心之真诚。于是在后稷的故事里，便命该受苦了。最先后稷是履帝武敏的经过而得胎，其次后，稷是在不 不副的情况下落地，于是后稷家人便把那可差异的婴孩扔弃了。先弃之 巷，却有
11、牛羊来腓字他。又弃之平林，却正巧逢到有人来砍伐那平林。再弃之寒冰之上，却又有飞鸟来覆翼他。在这一段经过里，可见天意不让后稷夭殇。但天究不能，或不肯，插手来处理人间事，于是仍只有假手于牛羊呀，砍林人呀，鸟呀，来替天行事，救护后稷。在中国古人的想象里，似乎天与神，决不会插手来干预世间事。而在此世间，又处处有天心意在照顾到。不仅人世间乃至物世间，同样如是。因此，人与万物，实在是同处在一天心照顾的世间，而且同样能代表天心，替天行事。所以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万物一体，一视同仁。在后稷的故事里，那砍林人与牛羊与鸟，岂不是在天意的指使下，同样地在尽职，在替天行事吗？根据大雅生民之诗，关于后稷的这一些
12、神话，便可来推想中国古人的宇宙观，人生观，乃及中国人所谓的天人之际。若由西方古代宗教观点，教民稼穑，事出上帝恩典，赐给人类，因此可以有专司稼 的神。但由西方近代科学观点，稼穑乃出生人类智慧，自己发明，凭此智慧来战胜了天地自然，因此有不世出的发明家稼穑师。但在中国古人，决不如此想，后稷明明是人，不是神。而后稷之教民稼穑，却非后稷单凭自己智慧来战胜了自然。当知后稷的智慧，即属神赋天赐。而且后稷之获得长大成人，来发挥智慧，早是大自然之恩典，如牛羊呀！飞鸟呀！乃至那批砍伐林子的人，都尽了护养后稷，让后稷得以有所长大成人的机会。哪能说后稷单凭自己的智慧，战胜自然，违逆天意呢？单看这一章诗，单看这一节故事
13、，便可恍然明白到在中国古代文学里，何以不能有像西方古代般的神话题材了。即如孟子书里述及舜的故事，父母使舜完 捐阶，焚。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舜之父母刻意要杀舜，但舜终于处处逢凶化吉，从危险中脱离。当然在此后面，莫不有天心神意，在呵护舜。但天与神到底不能，或不肯露面，来插手干预人间事。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而代之。尸况且然，何况于天神？在此一大原则之下，中国文学里，决不会产生像西方式的神话。如是，则无怪后代中国神话小说如封神榜之类，在一般深受中国传统教育陶冶的学者们，要认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片荒唐了。我们今天，则该把中国古人那一套，细细洗发，来说明其以然，却不该单看西方古代文学，有如许多神奇生
14、动的神话故事，便责怪中国古人不成器，没有能像西方人般，来多编造些神化题材的文学了。再推广言之，西方人仅谓自然有神，而中国人则谓人文界亦有神。孟子“圣而不可知之谓神”，是人亦神，神亦人。神乃人文修养中最高一境界。论语二十篇，可说是孔子之圣教，亦可说是孔子之神话。杜甫诗，“文章有神”。又冈: “下笔如有神。”顾长康画人，“传神阿堵中”。凡属中国诗文图画艺术精品，莫不有出神入化之妙。 康言：“修世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札礼言：“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魏书 释老志“澡雪心神”是凡人生中之心性惰气，皆属神。易言：“穷神知化，德之盛也。”则凡人文中之神化妙用，皆在人之德。西方文学中之神话，则尽在此之外
15、。是又中西文化相异一特征，岂专限于文学之一端。论文题纲：（1）中国古代文学与神话的契合点。（2）中国古代神话举例详谈。（3）中国古代文学与神话在文学中的境界。i 厥：其。 民：人。ii 时维：犹言“这就是” 。 姜嫄(音原) ：周民族的始祖后稷的母亲，相传是帝喾高辛氏的妃子。iii 克：能够，善于。 禋（音因）祀(音似) ：古代祭祀天神的一种礼仪，先烧柴升烟，再将牺牲及玉帛放在柴上焚烧。iv 弗：“祓（音扶） ”的假借字，指通过祭祀去除不祥。 祓无子：即进行祭祀祈求去除不育的灾难。v 履：踩，踏。 帝：上帝，天帝。 武：足迹。 敏：“拇”的假借字，拇指。 歆：心有所感的样子。vi攸（音优）：乃，于是。 介：同“衸” ，神保佑。 止：同“祉” ，神赐福。vii 载：语助词。 震：同“娠” ，怀孕。 夙：同“肃” ，指生活肃谨。viii 寘：同“置” ，弃置。 蔼巷：狭窄的小巷。ix 腓（音肥）：庇护。 字：哺乳。x 平林：平原上的树林。xi 会：恰好碰上。xii 覆翼：用翅膀覆盖。xiii 呱（音姑）：小儿哭声。xiv 实：同“是” ，语助词。 覃（音谈）：长。 訏（音虚）：大。xv 载：充满。xvi 匍匐：伏地爬行。xvii 岐：知意，理解人意。 嶷（音逆）：识别事物。xviii 就：趣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