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想起的 作者：周 灏 清明节又到了。今年的清明节注 定与往年不同。几天前一位师长从外地打来电 话，嘱咐我在清明节代他去清华园看 望“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 ，正好我也 早有一游清华的夙愿，只是总感觉机 缘未到，师长的一席话点醒了我，于是 欣然领命了。清明这一天天气极好。我起了个 大早，怀抱一束雏菊，乘车来到了清华 园。虽然已是草长莺飞的仲春时节，偌 大的校园里却很静谧，一派安详肃穆 气氛，随处可见手拿花束的行人， “大概 也是来祭奠哪位先贤的吧，只是不知 道其中有几束是献给王静安先生的 呢？”很快就找到了王静安先生纪念 碑。石碑位于清华大礼堂左前方，静静 地躺在第一教学楼
2、和第二教学楼之 间，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树荫、灌木 笼罩着，不仔细找几乎发现不了。果然 不出所料，石碑下面一束花也没有，或 许在我来之前几乎不曾有人驻足瞻仰 过。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稍事休息，我走 到纪念碑正面站定，正了正上衣襟，前 行几步，把怀中的花束献于石碑的基 座下，复又倒行回原处，对着石碑恭恭 敬敬地行鞠躬礼六次三次是代表 那位师长，三次是代表自己。鞠躬完毕 后，转到碑的后面，轻轻地抚摩已经有 些残破的石碑，细心地辨认上面的字 迹，默诵着陈寅恪先生撰写的“海宁王 静安先生纪念碑”碑铭。刹那间，天人兴 感，古今毕陈，揽物之情，唏嘘不已。对于这篇碑铭，我其实并不陌生。 八年前我就读于中山大学
3、历史系，每 次进出历史系大楼的时候，都能看到 门口的一面大理石屏风，上面镌刻的 几行鎏金大字就是从碑铭中摘录出来 的一句话：“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 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从 此得知了王国维先生其人其学其事，为 之仰慕不已。后来我还特意从网上找 来碑铭的全文，只诵读两遍就过目不忘 了。回想起来，当时虽然已能觉察出这 篇不朽之作意境深远，但毕竟年少浅 薄，对于寅恪先生此文中饱含的沉痛激 越之情，体会并不真切。此后寄居岭表 多年，对于王静安先生纪念碑，一直是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谁知因缘际会， 八年后的今天我负笈京师，终于有幸一 睹这块石碑的真容了！默诵碑文数遍，再仔细端详这块
4、拟 式、篆额、书丹、刻石等均堪称千古之作 的佳品，不由得感叹历经七十余载中国 的沧桑巨变，白云苍狗之余此碑竟还能 保存如此完好，基本没有重大损伤。回 想此前我在别的地方见到的各种纪念 碑，因为政治运动其中许多碑刻上的名 字都已被剜掉，以免因为“国民党抗日 阵亡将士纪念碑”之类题字而使自己或 者后人受牵连。斯时斯地，我忍不住要 感谢清华为保存中国文化作出的贡献， 并景仰清华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的精神。就厚德载物言，纪念碑是清华 尊严和操守的一部分啊！打碎了纪念 碑，或者残损了它，都是撕破了清华的 脸，摧折了她自己的脊梁！回到学校，意犹未尽，特意打开清 华大学网站查看关于纪念碑的信息。满
5、以为这件珍贵的传世之作会被浓墨重 彩地大书一笔，然而令我意外的是，遍 寻清华网页，于此碑竟未置一词！不仅 校园景观一栏里没有，校园地图里也只 字未提，活似清花园里竟完全没有这样 一色“东西” 。而根据我今天在清华园的 经历，我甚至怀疑清华本校的学生是否 都知道大礼堂左前方还有这么一块“石 头” 。校园导游一栏那些滚动的图片里， 朱自清先生有自清亭纪念他，闻一多先 生有闻一多纪念亭让人瞻仰，梁启超与 朱自清办过公的地方“古月亭”也郑重 其事地加以介绍，主楼和图书馆这些现 代建筑也忝列其中，甚至因朱自清先生 一篇荷塘月色而闻名的荷塘，也提到 有个“荷塘月色亭” 。别的且不说，“荷 塘”我今天也拜访
6、过了，因是白天故无 月色。给我的感觉，是难以想象的窄小。 静态的水不能川流，而又面积太小毫无 规模，那就实无可观之风物。古来那么 多文人骚客，吟咏大海的佳句固然司空 见惯，览湖临川的绝唱也不少，却没见 过多少为池塘写出的名篇。我不是说朱 先生的荷塘月色不好，是好文章已成 公论。但是面对一个池塘之作，除非以 朱先生之如椽巨笔，别人来看，来写，再 好恐怕毕竟也脱不了小气之嫌。那么 “荷塘月色亭” ，又何必建呢？说到水光 潋滟，柳色空蒙，荷塘和相隔不远的燕 园里的未名湖相比，无论浮光跃金之气 度，还是千荷争艳之繁盛，也差得太远。 塘之小、水之少本赖莲荷以掩瑕，却又 地处北国，以冬春观之，那一分凄冷残
7、 败局促，实在不忍卒睹。这样说来，荷塘 月色亭又何异于某些平凡的旅游景点 借某个名人到此一游而为媚俗建一小 亭？朱先生自抒胸臆，妙手偶得而成名 篇，我想他当年看到那个做作的亭子未 必还有心情听什么“梵阿玲上的名曲” 。 清华本不以静水见长，以活水见长是为 清华，这是事实。在清华的网页上我没有找到关于 纪念碑的任何消息，很让我琢磨一番。 说王国维的事太老，离今天太远？可是 梁启超与他同为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 之一，朱自清、闻一多也没比他晚出多 少。说王国维死君，死于封建思想，不值 得推崇？可是景点导游里又详细介绍 了近春园“是清咸丰皇帝的旧居” 、 “近 春园的前身是康熙熙春园的中心地 带”。封建
8、帝王尚且可以提，纵使王国维 真是死君，他就不能提？他的纪念碑也 应该完全忽略？对待人物我们是否多 一点宽容，但取其思想本质而少以今天 之趋向裁剪前人？或者王国维、陈寅恪 是“小人物” ，因而不值得提？那么放眼 近现代学术界，谁又是“大人物”？选择 校园风物仅仅因为那些风物在大众中 的知名度？恰如清华园中朱先生笔下 的荷塘月色，北京师范大学鲁迅先生为 之“出离愤怒”的刘和珍君之墓？它或她 之所以为人知，是因为有人为它或她写 下了文字；之所以为众人所知，是因为 这些文字选入了中学语文教材，因而为 千千万万读过中学的普通中国人所知 道。可是，大学不是个一般的旅游景点，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9、在止于 至善。 ”一个景观之于大学校园的价值， 不在于它多么有名（在“俗人”中） ，不在 于它有多么宏伟瑰丽，而归根到底在于 它蕴涵了多大的文化意义和文化价值。 说到文化价值和文化意义，一九二七年 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鱼藻轩，一九二九 年陈寅恪作纪念碑铭于清华园，此两件 事并在一起的文化影响和文化意义，二 十世纪的中国学术界堪与并举的事例 或不多见。不能以我们今日之轻狂，慢 侮昔贤国破家亡之沉痛！就文化意义言 之，我相信，朱先生自己也会坦然承认， 再写十篇荷塘月色之重也抵不上王 陈合奏的这一出近代学人的命运悲剧 之份量；就文化意义言之，我相信，清华 主楼和图书馆的建筑师们自己也会坦 然接受，再建
10、十栋主楼和图书馆其宏阔 辉煌也难掩王陈合璧之光芒。因为文学 作为语言，建筑作为技术，统摄它们的 是生命和灵魂。有了生命，语言和技术 才有所附丽；而要有了灵魂，生命本身 才会获得生命。王陈的结合，是生命和 灵魂的结合，也是最高的结合，是人类 一切创造和成就的源泉。作为这一结合 之象征的纪念碑，形而下言之，它只是 一块石头；形而上言之，它就是一切之 起源和归宿。人类的一切成就与贡献， 起源于肉体和精神，复归于肉体和精 神。虽然今日之清华以理工科见长，但 众所周知，麻省理工号称世界工科第一 学府，它的人文和社会科学照样相当 强。何况，这块“石头”其实还不仅事关 清华，还关系我们如何看待整个中国近 代
11、学术和学人的问题。那么我确信，毫 无疑问应该把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 树为校园一景。这在任何方面言之都是 它应该得到的待遇！我宁愿相信目前只 是无心之失，否则，知而不行说重一点 就是斯文沦丧。岁月荏苒，恍惚经年，又是一载清 明。生前寂寞，死后哀荣，志于名山之业 者，命运从来如此。谨以此文，作为王陈 二位先生并古今仁圣之德操与学识纪 念。呜呼，哲人其萎，风范长存！ 捐赠物名称: 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 捐赠人: 国立清华大学研究生院师生捐赠时间: 1929 年存放位置: 一教西北角，土坡东侧国立清华大学研究生院师生感念恩师王国维为殉文化而死，立此碑以示纪念师生立誓：追求理想，捍卫国学1929 年夏，
12、清华国学院停办， 该院师生为纪念王国维先生，募款修造了 这座纪念碑。碑身高七尺，正面书“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 ”，背面是陈寅恪为王国维撰的碑文，碑式为建筑学家梁思成所拟。碑文：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辞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 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 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