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平常人家 一个单身母亲生命中的五个瞬间思达似乎坐了很长一段火车终于到了车站,我发现生命的一个阶段终于画上了句号。这个暑假,在我的独生女儿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也即将是她的父亲病逝 20 周年的奠日。今晚,女儿高高兴兴地把第一个月的工资交给我,我却有种强烈的无所适从感。真怪,我等这天不是已经等了很久吗?可细细想来,我 20 年来等待的难道又仅仅是这一天么?灯下,我打开日记本,默默地回想着过去的日子1986 年 9 月 17 日 星期三 晴 女儿今天 9 岁女儿今天 9 岁了,这个日子她已经盼了很久。窗外,银盘圆月正挂在当空,明日又是中秋,女儿也盼了很久。前两天,她拿到了今生第二笔稿费,10
2、 元钱。我们娘儿俩商定用这钱给她像模像样地过个生日。仿佛已经十分遥远了,那个撕心裂肺的日子,我拽着三岁的女儿送丈夫的灵车西行。他英年早逝,带着一身的才华我曾茫然地问女儿:“丫头,你爸爸不在了,我们以后怎么过?”她非常乐观地答:“妈妈,我背着你过,不用费力的!”她才那么小,怎么可能背负我!倒是她的话提醒了我,眼前就有个特别现实的问题要解决在这个家家都望子成龙成凤的社会,我靠什么把女儿培养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塌了半边天的我们,靠我微薄的工资只能维持正常的生活,我实在没有能力把她送进任何一个学习班去学习。但在她五岁的那年夏天,有一天我从幼儿园接她回家,天阴得沉沉的,电闪雷鸣。我推着自行车急匆匆地往
3、家走,心急火燎。可她却兴致勃勃地说:“妈妈看,天空在照相!等雨下大了,我还把胶鞋放到水里当小船。”我当时听了她的话,特别高兴,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已有如此的形象思维,这实际已是诗的构思了。不久,晚上我边哄她睡觉边给她读故事书,她指着一个“回”字问我念什么,我告诉了她。她说:“我猜也该念回,你看这大口是北京城,小口是咱们家的小屋,妈妈沿着中间的路走啊走,就能到家了!”我当时真是乐得有点发晕,赶紧把她这段日子里冒出的话记了下来,心里有个感觉在不停地闪:莫非这孩子真有文学创作的天赋?女儿上学后,会认字写字了,忽然有那么一天,她跟我要了几张稿纸,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自己的心事,还分行断句,说是诗,笑得我呀,
4、喷了一桌子饭。稿子寄了出去,今年 3 月 23 日,小诗“回”字的故事居然在北京日报小苗版发表了。稿费锁进了我的抽屉,我和女儿热切地盼着她的生日的到来。在期盼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地构思着今天要给她的祝福。1992 年 9 月 17 日 星期四 秋雨晚来急今天是女儿 15 岁的生日,这学期开学,她上初三了。我已有很多天没记日记,多半因心情不好。我明白,这心情的不佳是来自黎明的那场演唱会。两年前,一部人在边缘,让黎明“风暴”席卷了整个北京城。那间被女儿称做“爱的小狗窝”的九平米的小屋里,除了地板、天花板没有黎明的大头像外,四面墙壁和玻璃板下、书柜门上,甚至连梳妆台镜子夹缝处,都不可抗拒地被那个英俊大
5、男孩的图片占领。书柜里还有本杂志那么大的集邮册,里面整齐地排满黎明的不干胶贴画。我这个当妈的偷偷数过,共 329 张。听说黎明要来北京开演唱会,从拿到报纸广告时我就在犹豫,告不告诉女儿?女儿还算乖,从不跟我吵吵看什么演出,甚至因害怕被功课所累电视都很少看。也许正因为这乖孩子懂事,我更该允许她去亲眼看看黎明。但是,40150 元的票价也令我咋舌,我们这相依为命的母女俩,目前无论如何装扮不起挥金如土的豪气。我沉默着权衡着,悄悄把那张广告报纸压在枕头下面,前后有一个月,我觉得自己瞒得好紧。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推开女儿的房门,她正伏在灯下做作业,思绪平静得像一泓秋水。墙上的黎明冲我顽皮地笑着,不知怎的我
6、眼眶竟有些发酸,禁不住说:“你知道吗,黎明就要在首体”女儿先是一怔,旋即放下笔起来抱着我的脖子说:“知道,知道!我还知道您曾下过 100 次决心让我去首体,可又第 101 次地动摇,不然您怎会把枕头下的报纸揉那么皱!可中学生们今年捧红了黎明,明年又可能捧红刘明、张明,您说我有必要扔几张大团结去买那份虚荣吗?心中有个偶像,有个念想儿就行了。”我苦笑,心中愈加不忍,掏出 40 元塞给女儿,为了她的善解人意,让她去买件实用的东西吧今天女儿做完功课给我念了一段报纸:“黎明出场了,整个体育馆沸腾了栏杆的承受力是有限的血,从少女们的脸上淌下来。”良久,她动容地说:“妈妈,真得感谢您不让我去看演出,不然我准
7、是站在最前面伤得最惨的一个!”可是孩子,你并没有去,也没有提过要去呀!1994 年 2 月 11 日 星期五 雪 (正月初六)早晨一觉醒来,大地银装素裹,雪花仍在飘舞。我翻了个身把被窝裹紧,却再无睡意。去年,女儿初三快结束的时候,我去开家长会。班主任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这孩子很聪明,是上大学的料。我希望您能克服困难让她升普通高中,千万别把孩子耽误了。”家长会回来,我想了很多。老师说得何尝不对,她是不该到职高、中专、技校等地方去混的。她必须上高中。可是学费从哪儿来?家里刚把公房买下来,再没有一个角落可以划拉出点儿钱了。7月,她的中考成绩下来了,全校排名第五!一咬牙,我到单位去报名献血。还好,
8、领导说总算赶在了 45 岁这个报名边缘。然后用 440 元营养补助给她交了学费。10 月,我又放弃了 7 年的企业报编辑工作,申请去平谷中桥村的新产品“点儿”上工作,决意“洗尽铅华”,去重新做个好工人,也意在多挣些钱供女儿读书。此时,曾在夜大上学时的一个同桌女友久久拉着我的手沉默不语。半晌才说:“我会算命,只要握握你的手就能说出你的命运。”我笑,把她的手握紧:“你看我的命运如何?”她不笑:“你没有命运!”我摇摇头:笑话了,命运或好或坏,我总不能没有哇!我把这话讲给了另一个女友听,这位做服装生意的老板毫不惊讶:“你今生最好的出路就是当你的记者,你不会发财,即使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因为你那点儿本事
9、都写在脸上了!不过你也是实在没办法。”在村里,工作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难过的是冬夜漫长,“点儿”上规定一个月只能回家休假一次。尤其是 11 月中旬那场雨雪后,鞋老是湿的,也无处烘烤,宿舍里没有火,冷得像冰窖,我就更想家了。睡觉时不但要在被窝上压上所有的衣服,头上还要戴着帽子,不然半夜会冻醒。在听腻了李春波的一封家书后,我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枕一夜无眠。想到家里还未到供暖时候,女儿的衣服、鞋子是不是也已湿透,上学的路是不是更难走,回到家能不能吃上热饭菜,都令我忧心如焚。我数着雨点,数着墙上的钟摆,泪水悄悄滑落。那种无助和无奈,现在都不敢再去回想。当除夕我被本部调回时,也正是我在中桥“点儿”上干满
10、 100 日那天。历尽千辛万苦之后,我终于从此又与女儿厮守着平安度日。不知这是我的奋斗所得,还是机缘所至,抑或二者兼有,冥冥中,我亦感谢上苍。总之我十分珍惜这个机会,珍惜这个工作。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雪景。同样是下雪,今天心中却温馨渐浓。我不由想起很早前的一句歌词:经历了风和雨,对生活更向往。1996 年 9 月 17 日 星期二 阴 女儿今天 19 岁今秋北京的天气很特别,始终没有金风飒飒的日子出现,倒像贵州的“天无三日晴”,不是阴天就是下雨,总是湿漉漉的,到处潮得厉害。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和女儿的好心情。这首先缘于她在今年暑假凭实力考上了大学本科,且是她非常喜欢的新闻专业;二是她的写作比以前
11、成熟了许多,三是我答应她考上大学本科就买的电脑今天运到家里,曾是那么朝思暮想的电脑,终于在我家落户。单位里的熟人现在见了我多半都说:“你真有福气!”但朋友们往往也再多说一句:“你真不容易!”每逢大家这样说时,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的确,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我们娘儿俩搀扶着走过,甘苦寸心知。就说写作吧。当初我发现了她的文学天赋,虽然曾乐得几夜都睡不着觉,我在不间断地督促她搞素材积累的同时,还月月给她买书,几年下来,在她的小屋里,居然也砌起了一座袖珍“书城”。我们节衣缩食,遇有假期,我就带她到外地走走。此后,她的写作真的产生了一个飞跃。就在去年,她成为中国作协评选的首届十名“中国小作家”之一,这令
12、我无比欣慰。刚才下班时,天空渐渐露出蓝色,云少多了。我回到家,女儿说她写了一篇散文,要读给我听,题目叫这个夏天。于是,在她的小屋里,在暮色四阖中,我听她读这篇记述我们母女情深的散文,她读着读着,房间里的光线暗淡下来,西边的晚霞已由红到灰,到一点颜色都不能辨别。我的眼里,又有泪水在打转,很久,我们都没有开灯。1999 年 2 月 22 日 星期一 晴 (正月初七)过年放了七天假,明天就要上班了。初一天气好了一天,之后便狂风大作、降温,令我十分揪心的是,女儿和她的男友就在这么个鬼天气里乘飞机到南方那男孩儿的家乡去了。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女儿前两天还来电话说,每到傍晚的时候,特别想家。这几天
13、,我的心似乎是支离破碎地空在那儿挂着,任何事都无法思索,任何事都不能干,每每日落西山时,尤其坐卧不宁。夜里盼着天明,天明又盼着天黑。初四去妹妹那里,人还未动身就又在想着回来;初五中午回来一进家门却又想出去,总之走到哪儿也觉得盛不下这颗心。在妹妹家里也踏实不下来,看着窗外街上车水马龙,女儿却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毕竟这是她 20 多年来第一次离开我这么久的时间。20 年了,我以为自己已很坚强,以为我早心如止水,以为我可以用平静的心态来面对一切,结果不是。比如年前一位老友从关中到京出差来看我,可那天我必须到班上处理一些事,他就留在家里跟女儿聊天。问女儿最喜欢什么东西,他要送她一件礼物。女儿说喜欢书,他
14、说好,我们就去买书,随便你挑。回来时,他们没有坐车,而是一路走着聊着回家的。路上,女儿对他说:“我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感觉,您这样由着我任性,好像是跟爸爸上街。”老友问:“为什么妈妈没有再给你找个爸爸?”女儿答:“因为妈妈怕有生人闯进我们这个家后,我会不习惯。”老友说:“那等你出嫁后,就该她不习惯了。到那时怎么办?”女儿答:“我会常回家看看,希望我的所做能弥补一些妈妈失去的东西。”老友说:“可是,这又能怎样呢?”听了老友给我的叙述,忽然感觉支撑自己 20 年的一个信念顷刻间“轰”的一声坍塌了。老友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我给你泼冷水,你也该替自己打算打算。虽然丫头是个好孩子,但世上多见舔犊情深,谁又真见了乌鸦反哺?他们将来还有他们的生活。”那会儿,我好想大哭一场,为有这样真心真意待我的朋友,为着 20 年风一程雨一程的劳碌。原来,我即将面对的比以往更要残酷。这几天,我每晚都到女儿屋里坐坐,像她在家时似的。早上,我照例给她收拾房间,扫床擦地,然后在桌上摊开本书,好像她刚读了几页就上学去了。再然后无数次扳着手指计算她的归期。而往往,心头总有个声音在说:“等女儿出嫁了,留给你的就永远是这样无边的等待了!”我才知道,我的神经其实是非常脆弱的秋风一阵凉似一阵。我把女儿第一个月的工资锁进了抽屉,就像当年把她的第一笔稿费锁进去一样。但心里却空荡荡的。(责任编辑/卢 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