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论杜甫七律之演进及其承先启后之成就一 集大成之时代与集大成之诗人1 唐代是集大成之时代，杜甫是集大成之诗人。杜甫之所以能集大成，是因为他生于集大成的时代，而有集大成的容量。2 集大成之时代：唐代上承文学自觉的魏晋南北朝，又统一海内、杂糅胡汉；因而得以在体式上革新旧体、完善新体，在风格上调和南北、兼济刚柔，终于蔚然大观。王孟、高岑、李白、昌龄等人，各有所长，百花争艳。然以上诸人，也各有所短。“诗仙”虽有仙才，但贵古贱今，短于近体。均不足以称“集大成”。3 集大成之诗人：杜甫之所以有集大成之容量，是因为他禀赋博大、均衡、正常，兼长感性和理性。其表现为：众体兼备，风格多样；内容广博，变化多端。苦中作
2、乐(?)。4 这种禀赋，也使杜诗所表现的感情，得到世人道德上的认可。二 杜甫与杜甫以前之七言律诗 1 引言：七律，是杜甫贡献最多的诗体。古体、五律等，前人之作既多，开拓空间便小。七律则不然。2 七言诗之诞生 七言句出现虽早，七言诗形成却晚。五言诗的出现，是人民大众的创造；七言诗的出现，是少数天才的尝试。七言，当是骚体简练凝缩与五言扩展引申的结合产物。 天才之一：张衡。代表作：四愁诗。说明：骚体影响明显。但句式整齐，“兮”字较少。 天才之二：曹丕。代表作：燕歌行。说明：“兮”“之”全无，音节近五言。惟句句押韵，仍似骚体。 二人之兼长感性与理性，与杜甫相类。张衡文学与科学并驾，曹丕创作与批评齐驱。
3、唯其如此，才能开新局面。3 七言诗之律化 此后，七言诗长期沉寂，至南北朝方才复起，并受齐梁之风影响，向律诗演进。 阶段之一：举例：萧纲、陈叔宝诗各 1 首。说明：中四句对偶工整，末两句仍为五言。 阶段之二：举例：庾信、杨广诗各 1 首。说明：字数、句数、对偶等均合律，惟平仄欠谐。 初唐，七律随五律之后形成。但五律久经酝酿，水到渠成；七律前辙寡少，徒有形式。4 初唐之七律 律诗倡导者：沈佺期，存诗 157 首，七律 16 首，应制 12 首；宋之问，存诗 193首，七律 4 首，应制 2 首。举例：非应制诗各 2 首。 沈佺期独不见佳。首二句以华丽写悲哀；中四句闺中塞外，纵横开阔。但内容熟套，中
4、四句句法平板，尾二句似齐梁乐府。虽是七律奠基之作；意境、句法，并无贡献。 其它三首，内容空泛、句法平板。 初唐其他诸家：四杰无七律。崔日用、张九龄、杜审言、李峤等，尚不如沈宋。七律难于创作，而便于应酬。5 王维之七律 王维，存诗 479 首，七律 20 首。举例：2 首，积雨辋川庄作、出塞。 前者清新澹远，后者沉雄矫健，均佳。比之沈宋，意境明显进步。但仅是作者性情的自然流露，不能代表七律之进步。正如陶渊名之五古，不能代表五古之进步。 是故：章法、句法，仍平铺直叙；对句更远不如五律；平仄失粘，折腰体。6 高岑之七律 高适，存诗 241 首，七律仅 7 首；岑参，存诗 397 首，七律仅 11 首
5、。举例：各 1首。 对句工整流丽。但句法平板、对偶拘执、用意凡近。高诗中四句平列四地名，尤为后人所讥。 二人风格豪放，不耐束缚；故长于古，短于律。7 李白之七律 李白诸体兼长，独短七律。存诗 994 首，七律仅 8 首。 不拘格律，如鹦鹉洲者佳；拘于格律，如题雍丘崔明府丹灶者劣。 使太白作七律，如囚鲲鹏于鸟笼：不是萎顿笼中，便是破笼竟去；萎顿笼中则劣，破笼竟去则佳。七律于“诗仙”，毫无价值。 登金陵凤凰台拟崔颢黄鹤楼，俱佳。崔以古风入七律，虽形象高远，究非正格，不可为法。太白拟之，虽较合律，意境超迈；然句法、格律，平顺工整而已。8 盛唐其他诸家之七律 孟浩然 4 首，王昌龄 2 首，崔曙、祖咏
6、、储光曦 1 首。兹略而不谈。 崔颢 3 首。除黄鹤楼外，举例：1 首，雁门胡人歌。说明：有意以乐府声调入七律。 李颀 7 首。举例：2 首。说明：技巧纯熟。但失之平整，缺少变化。9 结语：杜甫之前，七律虽早已成立，却从未成熟；多酬赠应答之作，多直写平叙之句。杜甫之后，晚唐以至明清诸诗家七律，分量之重，成就之高，历历可见。杜甫对于七律，实功不可没。三 杜甫七律之演进的几个阶段1 引言 中文的特色，是一字一音节，宜于对仗。这也正是魏晋南北朝以来诗歌的发展方向。同是律诗，七律比五律多了两个字的麻烦，也多了两个字的艺术容量。但只有到了杜甫，才把这一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杜甫存诗 1458 首，七律
7、151 首。这 151 首诗的创作，可大致分为四个阶段。2 第一阶段：安史乱前（？755 岁末） 模仿尝试阶段 。数量最少，成就最差。举例：2 首，题张氏隐居、城西陂泛舟。 原文 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涧道馀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乘兴杳然迷出处，对君疑是泛虚舟。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箫悲远天。春风自信牙樯动，迟日徐看锦缆牵。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宴。不有小舟能荡漾，百壶那送酒如泉？ 分析：第一首：平顺工整，不脱平俗空泛之风，内容、句法类似前举李颀诗第二首，并无建树。第二首：极铺陈工丽之盛，不脱初唐遗风。二诗皆失粘，与王维二诗同属“折腰体”。
8、总结：这一阶段的七律：尚未摆脱时尚(包括时尚的“折腰体”)，风格平顺工丽；成就还不及王维、李白。但此时的失粘，为后来创作拗体准备了经验。3 第二阶段：返京为官（757 十一月759 七月） 纯熟完美阶段 。思想和艺术大为进步。可分为颂美、伤感两部分，后一部分可为代表。举例：2 首，曲江二首。 原文：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分析：安史乱起，杜甫迭遭忧患，情感非乱前
9、可比；其技巧亦同时进步，才能如此淋漓尽致地表达。内容、句法，超越前人；这不仅是杜甫七律的进步，而且是整个七律的进步。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而别情见于诗极佳。但这是多种因素作用下，杜甫的超常发挥，不可以常理度之。4 第三阶段：定居草堂（759 十二月762 七月） 脱略疏放阶段 。七律多作于生活安定时。艺术上脱略，内容上疏放。于第二阶段之百尺竿头，复进一大步。举例：2 首，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宾至。 原文：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
10、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艺术：第一首脱略疏散(非拗体)而不失工整；第二首句句宾主相对，脱略复夹于谨严之中。这脱略，正是更高层次的工整；它表明作者熟极于律，从而在格律中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 内容：青年时的壮志豪情、中年时的哀怨悲伤，至此一变为闲散疏狂。历尽艰险、辛苦备尝之后，终于获得了安居杜甫看“开”了。5 第四阶段：入夔之后（765 九月770 十一月） 从心所欲阶段 。对格律的反抗，由消极的以脱略代疏放，变为积极的破坏与建树。其成就表现为正变两方面：正体腾挪跳跃于格律之中，变体横放杰出于格律之外。两方面对立统一。 变体 变体
11、，是对格律的破坏，即拗体。举例：1 首，白帝城最高楼。 原文： 城尖径昃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分析：以拗折之笔，写拗涩之情。而于拗折之中，尚不失格律之精髓。但拗体破坏了七律精美的形式，终非主流。韩愈学其奇险句法，黄庭坚学其创新拗体；但仅有奇拗之形式，而无相应之内容买椟还珠罢了。 正体 正体，是对格律的建树，是杜甫七律最主要的成就。举例：最可注意者，8 首，秋兴八首。 原文：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
12、暮砧。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锦
13、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分析：内容上：饱含着“意象化的感情”。形式上：句法突破传统，意象超越现实。6 杜甫对正体七律的贡献 句法突破传统 中国诗歌句法的演变，是由平缓变为精练。即使没有杜甫，七律也将向这一方向发展。但杜甫不仅做到了这一点，而且有意识地颠倒因果、不顾文法，而以感受为重点组织句子。既符合了律诗发展的趋势，又
14、为它开辟了超乎写实的新境界。这样，七律才能够既保留精美的形式，又不受严格的束缚。举例：秋兴八首其八颔联。 意象超越现实 中国诗歌自诗经以来，就偏于写实；即使有比兴喻托，也多与现实相关。杜甫本人也因“现实主义”出名。但杜甫晚年却能写现实而超越现实，化实物为意象。这是因为：意象化的感情；句法突破传统；杜甫的感情深厚博大，所以虽不像李贺、李商隐那样虚幻，也能突破现实的局限。举例：秋兴八首其七颔联。尾言1 为什么杜甫的成就少人继承？ 因为：意象化的盛行，必在写实途径既穷之后；中国诗歌与音乐有密切关系，偏于写实，较易为一般听众接受；中国诗人多受儒家思想影响，内容偏于现实，又不能像杜甫那样超越之。2 李商
15、隐与杜甫 李商隐是杜甫“意象化境界”的继承者。李商隐的锦瑟与杜甫的秋兴一样公认难懂，号称“诗谜”。 共同点之一：感情过人。但：杜甫感情博大，溢出于事物之外；商隐感情深锐，透入于事物之中。杜甫感情多得之于生活体验；商隐感情多得之于心灵锐感。 共同点之二：擅长以七律标举名物、营造意象。但：杜甫多用实有之事物；商隐多用虚无之事物。商隐比杜甫更进一筹。 李商隐也得益于李贺，但青出于蓝，成就直追杜甫。无杜甫七律，则无商隐七律。3 李商隐之后 宋元：宋人偏重理性，而杜甫、李商隐重视感性，又未有意提倡；是以学杜者虽多，各有所得，继承“意象化境界”者全无，反目之曰“诗谜”。 明清：前后七子学杜，得其形而遗其神
16、；晚明公安、竟陵两派，注重抒写自然，成就多在散文；清之宗唐、宗宋二派，各有主张，作者众多，成就可观但都没有致力于“意象化境界”。 晚清：黄遵宪以新词写旧意，王国维以旧词写新意。陈宝琛表现意象、陈三立接受新学，亦颇可观。4 白话诗与杜甫 白话的兴起：于中国旧诗，是遗憾；于中国文学，是新生。白话诗的前途，应当是光明的，然而不幸陷入无意义的白、晦之争中。始而失之过白，继而失之过晦。 不成熟的白：早期一般作者只知一味求白，与陶渊明、杜甫晚年之“白”，大不相同。加上很多人拙于文字，使其作品滋味远不如旧诗。 不健全的晦：求晦亦大有可为。然而很多台湾现代诗人鄙薄传统，一味崇洋，且生吞活剥；又过分求晦，捧心过甚，反以健康为可耻。良可憾也。5 著作缘起 愿以杜甫的七律之路，为现代诗人作一借镜。秋兴八首“反传统”、“意象化”的成就，尤其值得双方面注意。反对者，自可知所反对的早有渊源；倡导者，当更为所倡导的求索经验。 是以，不惜小题大作：集不同版本六十九，详校秋兴八首之文字异同；汇不同注本五十三，依其年代序列之而加按断终成三十八万字之杜甫秋兴八首集说。苟能使各方面读者有所进益，则作者幸甚！杜甫集说叶嘉莹女士的著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