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又见幽州台作者:彭庆生 光明日报 ( 2016 年 03 月 24 日 07 版)陈子昂是唐诗革新的先驱者, 登幽州台歌是陈子昂的代表作之一,这应已成为定论,不料近年却有人提出了异议。先是在王兆鹏先生所作唐诗排行榜中, 登幽州台歌竟名落孙山,其原因据称是“唐、宋、明二十二种选本都没有提到它,清代只有两种选本有收” (陈尚君唐诗凭什么排名 ) 。此与事实不符。明钟惺、谭元春选评的唐诗归就选了此诗。在清代,黄周星唐诗快 、王夫之唐诗评选 、沈德潜唐诗别裁 、孙洙唐诗三百首等选本都选录了此诗。作排行榜,本来就费力不讨好,很难令广大读者满意,但作者用力甚勤,不失为一家之言。值得注意的是, 东方早报20
2、12 年 2 月 19 日载陈尚君先生唐诗凭什么排名云:“这首诗在陈子昂友人卢藏用为他编的陈伯玉文集中是没有的,文本来源最早是卢藏用记述其事迹而写的陈氏别传 。说陈进谏不被采纳,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云云。 陈子昂在幽州作过一组诗,题目是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 ,序称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 ,当时卢在终南隐居,不在陈身边,他如何知道陈流涕所歌?如果有此歌,又为何不编入文集?今人已经揭发,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二句,是南朝宋孝武帝读到谢庄月赋时感慨的原话,见孟棨本事诗 。后两句则是屈原远游 惟天地之无穷兮心愁凄而增悲两句的改写,类似的感慨在蓟丘览古这组诗
3、里也有表述。我比较倾向认为此诗是卢藏用根据陈寄诗的大意,根据前人的旧句所作之改写。 ”此说误甚。首先,说“这首诗在陈子昂友人卢藏用为他编的陈伯玉文集中是没有的” ,这句话就大有语病。现存陈集最早的版本是敦煌唐写本,卷尾署故陈子昂集拾卷 ,可证卢编本原名陈子昂集 ,直至百川书志 铁琴铜剑楼之著录及明弘治杨澄校刻本始改称陈伯玉文集 。敦煌本虽已残缺,幸最后两卷还保存完整,其卷十末篇上薛令文章启之后,即赫然载有陈氏别传 。后世诸本陈集皆附有别传 。由此可见,在卢编陈集中,原本就有这首诗,只是没有收入卷二之“杂诗”而已。这是卢藏用的疏忽。也许,他以为,此歌既已载别传 ,则无须编入“杂诗”矣,如同别传载
4、有子昂向武攸宜进谏之言,长达五百二十二字,实际上是一篇完整的文章,但卢氏亦未编入卷九“上书”类。其次, 别传记载确凿可信。盖卢藏用与子昂素为挚友,子昂卒后,藏用为之作祭文、赋悼诗、编集、撰序、立传、抚孤,交谊之笃,可谓“四海之内,一人而已” 。其所作别传 ,堪称实录。其中有关子昂从武攸宜东征之事记述尤详,占全文五分之二强。如子昂向武攸宜进谏之言,深切著明,情辞慷慨,其风格与子昂书疏完全一致,此绝非卢藏用“根据大意”所能“改写”者,适可证子昂还朝之后,归隐之前,曾与藏用晤谈,详述其在幽州之行事、言论与作品,故别传载之详明,确凿可信。林庚先生曾在陈子昂与建安风骨一文中指出:“如果没有真正异常深厚的
5、思想感情,可能写得出登幽州台歌那么俯视千古的雄伟诗章来吗?”卢藏用有没有如此深厚的思想感情呢?没有!此公早年隐居终南山,但他走的是“终南捷径” ,一门心思想当官;做官之后,则如旧唐书本传所言:“趑趄诡佞,专事权贵,奢靡淫纵,以此获讥于世。”至于其诗歌才能,亦平平而已。他现存诗八首,多为应制侍宴之作,了无可取,只有一首追悼陈子昂与赵贞固的宋主簿鸣皋梦赵六予未及报而陈子云亡,今追为此诗答宋兼贻平昔游旧 ,尚差强人意。如此人品如此才学,又岂能写出“俯视千古”的登幽州台歌?有人根据孟棨本事诗 ,断定登幽州台歌的前两句是宋孝武帝的原话,进而否定此诗是陈子昂的作品。事关重大,不可不辩。 本事诗嘲戏云:“宋
6、孝武尝吟谢庄月赋 ,称叹良久,谓颜延之曰:希逸此作,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昔陈王何足尚邪?延之对曰:诚如圣旨。然其曰美人迈兮音信阔,隔千里兮共明月知之不亦晚乎?帝深以为然。及见希逸,希逸对曰:延之诗云生为长相思,殁为长不归 ,岂不更加于臣邪?帝拊掌竟日。 ”学界公认:孤证单行,难以确信。何况,这孤证又经不起验证呢?须知本事诗原非信史,而是一部笔记小说,所记多有讹误或夸饰。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其中士人代妻答诗一首,韦縠才调集作葛鸦儿,二人相去不远,盖传闻异词。 蔷薇花落一诗,乃贾岛刺裴度作,棨所记不载缘起,疑传写脱误。其李白饭颗山头一诗,论者颇以为失实。 ”又如所记刘禹锡“司空见惯”诗
7、之本事亦误,岑仲勉唐史余渖卷三司空见惯条、卞孝萱刘禹锡年谱考辨甚详。而且, 本事诗所记宋孝武帝赞谢庄月赋事, 宋书不载,始见于南史谢庄传:“孝建元年,迁左将军。庄有口辩,孝武尝问颜延之曰:谢希逸月赋何如?答曰:美则美矣,但庄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 。帝召庄,以延之语语之,庄应声曰:延之作秋胡诗 ,始知生为久离别,没为长不归 。帝抚掌竟日。 ”知南史原无“希逸此作,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等语。且本事诗所记颜延之秋胡诗之“生为长相思” , 文选卷二一、 玉台新咏卷四、 乐府诗集卷三六均作“存为久离别” ,是与南史同,而与本事诗异;又本事诗引谢庄月赋 “美人迈兮音信阔” , 文选卷十三、 艺文类聚
8、卷一均作“美人迈兮音尘阙” 。是皆可证南史可信,而本事诗失实。据唐会要卷六三,李延寿于显庆四年(659)撰成南史 北史 ,唐高宗亲自作序,从此开始流传。这一年,正是陈子昂诞生之年。后来他曾在“掌邦国经籍图书之事”的秘书省任职六年,当是读过南史的。至于本事诗 ,据孟棨自序,作于光启二年(886)十一月,其时上距子昂之卒已一百八十六年了。我们是相信陈子昂诞生时便已流传的信史呢?还是相信子昂卒后近二百年的多有失实的笔记小说呢?这大概无须费辞了。楚辞远游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学者早已指出, 登幽州台歌受过远游这几句的影响,但诸贤的论断都很严谨。如中国社科院文学
9、研究所编唐诗选言其“思想感情彼此相类” ,袁行霈先生主编中国文学作品选注谓“诗用其意” , 唐诗鉴赏辞典载王运熙先生的文章说得比较明确:“在用辞造语方面,此诗深受楚辞特别是其中远游篇的影响。 远游有云本篇语句即从此化出,然而意境却更苍茫遒劲。 ”这些论断,几乎已成为学界的共识。然而,陈尚君先生却说:登幽州台歌的“后两句则是屈原远游 惟天地之无穷兮心愁凄而增悲两句的改写” ,进而得出此诗是卢藏用“所作之改写”的结论,这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众所周知,影响并不否定创作,化用更非抄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范例,在中国文学史上屡见不鲜。比如杜甫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就化用了孟子梁惠王上之
10、“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 。其另一名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则从孟子万章上引伊尹语“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化出。以流水喻愁思,盖始于徐干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后有阴铿晚出新亭云:“大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李白金陵酒肆留别云:“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刘禹锡竹枝词云:“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直到李煜浪淘沙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才写得题无剩义了。这些名句,虽然都是从前人的语句化出,但谁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天才和创造性的艺术成就,因而能流传千古。如果我们平心静气地将远游那几句与登幽州台歌比较一下,就不难发现:登幽
11、州台歌已化凄苦为悲愤,变哀吟为呐喊,而且,语言更加朗练,音节更加跌宕,感情更加强烈,气势更加恢宏,意境更加苍劲雄浑,诚如黄周星唐诗快卷二所称:“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登幽州台歌这个诗题,始见于明杨慎丹铅总录卷二一,其实并不十分确切,因为, 陈氏别传说得很明白:“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云云。 ”可见,诗题原本当作登蓟北楼歌 。但登幽州台歌这个诗题流传已久,早已为广大读者所熟知,而且,蓟北楼确在唐代的幽州,因此,吾从众,窃以为诗题不必再改了。二十多年前,袁行霈先生就已提出:“幽州台就在今天的北京附近。现在还有没有什么遗迹可以发掘呢
12、?这有待考古学家回答。如能在那确切的地址上,立一块刻有登幽州台歌的碑石,供来者凭吊,也许不是一件多余的事吧?” (袁行霈主编历代名篇赏析集成 ,第 591 页)我十分拥护这个倡议,但迄今为止,尚未见到这样的诗碑,故不揣冒昧,重申袁先生的这一倡议,敦请有关方面考虑。陈子昂的诗文中,多次写到蓟丘、蓟楼,如蓟丘览古序云:“因登蓟丘(陈氏别传作蓟北楼) ,作七诗以志之。 ”又登蓟丘楼送贾兵曹入都云:“暮登蓟楼上,永望燕山岑。 ”又登蓟城西北楼送崔著作融入都序云:“蓟丘故事,可以赠言,同赋登蓟楼送崔子云尔。 ”要之,蓟丘上有楼,是为蓟丘楼,简称蓟楼;蓟丘在蓟城西北,故蓟丘楼又称蓟城西北楼或蓟北楼,其名有
13、四,其实一也。明蒋一葵长安客话卷一云:“今都城德胜门外有土城关,相传是古蓟门遗址,亦曰蓟丘。京师八景有蓟门烟树 ,即此。 ”如今北京市海淀区蓟门桥北的土丘上仍立有一块大石碑,上书“蓟门烟树” 。这是由于不了解从蓟城到北京的历史变迁而致误。据史记周本纪 ,周武王封“帝尧之后于蓟” , “封召公奭于燕” 。这是北京建城之始。燕都遗址在今北京市房山区琉璃河镇董家林村,今已建成“西周燕都遗址博物馆” 。燕国原本弱小,后来逐渐强盛,遂灭蓟而以蓟城为国都,故韩非子有度云:“燕襄王以河为境,以蓟为国。 ”据史志记载与考古发掘的实绩,学界公认:蓟城的中心位置在今北京城西南宣武区广安门附近。侯仁之先生说:“蓟城
14、就是当时的北京城,故址在今莲花池与广安门之间。 ”(北京城的生命印记 ,第 428 页)1995 年,为了纪念北京建城 3040 周年,宣武区人民政府在广安门立交桥东北侧的滨河公园建立了“蓟城纪念柱” 。至于蓟丘,始见于乐毅报燕王书:“蓟丘之植,植于汶篁。 ”水经注湿水云:“昔周武王封尧后于蓟,今城内西北隅有蓟丘,因丘以名邑也。 ”侯仁之先生考定:“当时的莲花池,在水经注里叫西湖,在蓟城的西侧。蓟丘在城内的西北隅,今天来讲,应该是在白云观的西侧。”(北京城的生命印记 ,第 309 页)由此我们可以推定:陈子昂慷慨悲歌的蓟北楼(即幽州台)的故址,当在今北京城西南的白云观与莲花池之间。(彭庆生,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