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写作是朝向故乡的一次精神扎根【英文标题】Writing is a Spiritual Enrooting toward the Hometown 【作 者】谢有顺 【作者简介】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 要 题】作家作品研究中国的很多作家,都有一个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经历少时在乡下生活,成年后留在城市工作,可是,他们对城市生活,往往感到陌生,回忆起那些童年的、乡村的记忆,反而觉得亲切。所以,当代文学中,作家们写得最好的,还是那些与乡村、小镇有关的作品。何以城市生活在作家眼中变得如此僵硬而缺乏感觉?因为城市是一个公共世界,它往往抹平个人的感觉差异,城市生活中所看见、听见的,吃的
2、、住的、玩的,几乎千篇一律,这样的生活,本质上是非文学的文学所要表达的恰恰是个别的、私人的感受。因此,我尤为重视文学写作中那些精微的、地方性的、小视角的、生机勃勃的经验和记忆,那种无法被粗暴的消费文化所分割和抹平的记忆,我觉得这才是文学书写中最动人的景观。我把这个记忆的原点,称之为是写作的根据地。每个作家,都需要找到自己的写作根据地,而写作,正是朝向这个根据地的一次精神扎根。格林说,作家的经验在他的前二十年的生活中已经完成,他剩下的年月不过是观察而已。 “作家在童年和青少年时观察世界,一辈子只有一次。而他整个写作生涯,就是努力用大家共有的庞大公共世界,来解说他的私人世界。 ”看到这一点之后,我
3、们就能理解,为何那些伟大的作家一生几乎都在写自己所熟悉的故乡。鲁迅写绍兴,沈从文写湘西,莫言写高密东北乡,贾平凹写商州,福克纳写自己那像邮票一样大小的家乡每一个伟大的作家,往往都会有一个自己的写作根据地,这个根据地,如同白洋淀之于孙犁、北京之于老舍,上海之于张爱玲,沱江之于李劼人,马桥之于韩少功。诗人黄礼孩说:“在省略了身份,省略了祖籍,省略了故乡的今天,在身心日渐凋落的时候,在你无法把身体安放在哪里时,回到出生地,寻找适合自己进入和表达的地方,寻找更自由的呼吸和从容,肯定是写作上的一次再启程。 ”确实,当现代化的思想日渐一统天下时,强调地方视角的叙事,强调来自出生地的记忆,正是对文学地理学这
4、一丰富可能性的捍卫。在这样一个迷信进化论、追求日日新的时代,真正的写作,有时必须是一种精神的后退。退守到自己的根据地里,使自己的感受、经验、记忆变得有来源地,而不是飘忽的,这就是写作的扎根。文学是有出生地的,作家是要追问自己的精神来源的。尽管像故乡、出生地、老家这样的说法,更多的是一个精神概念,并非地方主义的标签,但通过它重申一种让灵魂扎根、人心落实的写作品质,在当下这个浮躁、挂空的时代,有着特殊的意义。一个作家的精神,必然受一个地方的地气滋养;一部作品的面貌,也必然带着那个地方的特征和细节。因此,在我的阅读习惯中,我特别留心一个作家是从哪块土地上长出来的,我相信,一个人的写作秘密,正是潜藏在
5、他那些感受、经验和记忆的根须上。当我读到徐通福先生的文字时,那种天然的亲切感,正源于此。他是我的福建老乡,从他老家宁化县,到我老家长汀县,不过是百儿八十里路,半个多世纪前,这两个县同属汀州府,为客家人的居住地,整个闽西山区,周回数百里,风俗、口音、饮食都相似,那里的人情、风物、历史,我也并不陌生,所以,读着徐通福的文字,我的思绪往往会飞越那些山川、小河,回到自己的家乡:祖屋,长衫短褂,锅边糊,母亲,村口的小路,荒地,布鞋,班驳的老墙,花生,地瓜多么熟悉的事物,仿佛就在眼前。这些都是我小时吃过的食物,也是我在故乡生活时经常看到的场景。就像胃是有感情的,小时吃过什么,就能记着什么;眼睛和思想,我想
6、也是有感情的,碰到那些熟悉的事物,也会情不自禁地多看几眼,多想几回。因此,当拿到徐通福的散文集风雨家园(作家出版社 2008 年版)时,我首先挑出来读的,就是那些和闽西风物、个人记忆有关的篇章如祖屋 、 长衫短褂千层底 、 两地锅边糊 、 母亲的佛缘 、 山里人 、 寻找培田等,从这些文字中,我接续上的是一片我所熟悉的热土,以及那些情深意长的故乡人,他们就站在文字的另一端,看着我,并与我说话。我迷恋这种阅读感觉。说句实话,这些年来,很少有类似的贴身的文字,能迅速激活我心中那些沉潜了多年的故土记忆。尽管经常有朋友来劝我,在研究文学之余,可以多写一点有关故乡和个人的闲笔文字毕竟,在我的评论文字中,
7、偶能见出个人的性情,甚至也不乏散文的笔调,但我总觉得,童年和故土的记忆,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是一笔巨大的宝藏,如果面对它的情感还没有酝酿成熟,轻易动笔,就有可能浪费这笔财富。可是,我却意外地在徐通福的笔下读到了这样的文字:闽西有无数座山,在闽西的万山丛中,有无数个村庄。我的家就在其中一座村庄里。如果你是城里人,是很难分清此山与彼山、此村与彼村的,但你一定会留意那些身着蓝布“大襟衫” ,脚穿千层底布鞋,脑后绾着发髻的妇女。那群妇女中,有一位就是我的母亲。(长衫短褂千层底)这是一篇文章的开头,朴实,庄重,深情,因为即将要叙说的是母亲,大山里的母亲。我被这个母亲形象所感动,并且认为,徐通福所写的,也是
8、我的母亲。我还小的时候,只要是晴天,穿的也是母亲做的布鞋,那绵密的针脚,严实的鞋面,小时候并不知道花费了母亲多少的心血;等到现在明白了,已经不忍心让年老的母亲为我再做一双布鞋。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双双鞋,一件件毛衣,甚至我的衣服上所有的扣子,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织而成的。这些衣物,老家还存着一些,我们兄弟姐妹当然早已不穿它们了,可是,有一年回家,我偶然发现,俭朴了一生的母亲,终归不舍得把这些旧衣物丢弃,它们还是被洗得干干净净地收在一个大木箱里。如果十年前我看到这些旧东西,或许会嘲笑母亲多此一举,现在的我,却惟有感动。母亲何尝不知道,这些旧衣物早已没了穿的价值,留着它们,与其说是舍不得,还不如说是为
9、了保存她自己一份旧时的念想。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母亲,我知道,自己确实是长大了,母亲也确实老了。于是,我继续读着长衫短褂千层底 ,记忆在这个瞬间就全部都活起来了:“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只要得闲,母亲都要拿出一家老小的鞋样,打开那只箱子,把破衣服拆成布片,用地瓜粉熬成浆糊,一层层粘好晾干,再按鞋样大小裁成一只只鞋底。这道工序完成后,母亲用事先搓好的粗麻线和锥子,在上面扎上密密麻麻的针脚。母亲扎的针脚非常匀称,周边是两道封闭的平行线,中间是无数个人字,麻线拉得松紧适度,做成的鞋底十分结实。 ”这也是我熟悉的母亲的身影,她一直定格在我的成长记忆里。直到今日,我也无法忘怀这样的场景:一年到头,母亲
10、都在为我们六个兄弟姐妹的吃穿而劳碌,缝衣服、衲鞋底,更是她不间断的闲活,有时候,母亲的眼睛花得厉害,就会让我帮她把线穿到针眼里,可是我手忙脚乱一阵之后,多半会换来母亲的一句嗔怪, “小小年纪,眼神还不如我呢。 ”我的母亲,和徐通福笔下的母亲,何其相象。她们的白发是一样的,心地是一样的,甚至,衲的鞋底的针脚多半也是差不多的,因为她们的心里怀着同样一份对儿女的爱,她们也生活在同样一块土地上。我想,这就是一个作家无法割舍的根。母亲的形象,家居的细节,对故土的感念,它的背后是一种炽热的情怀,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徐通福的写作,最有价值的部分,我以为正是他面对故乡时的那种诚恳和真情。他的写作根据地,终归还
11、是在宁化县的根竹村。这个盛产竹子的小村庄,教会了他如何正直、谦卑地看待人世与人情,以致他后来一路行军,走得再远,也摆脱不开来自故乡的这双眼睛:我家至今仍居住着一座近三百年的祖屋。此屋两侧横楼直巷,主楼雪栋对厅,前后三进,内置两个天井,外带一方门楼照壁,出大门是一个鱼池。外墙一式尺二青砖,里屋梁柱交错,全为木质结构。屋顶飞檐抖擞,山墙嵯峨,直冲霄汉。房外三面清流环绕,门前屋后群山耸峙,一条大道直通村口。(祖屋)这幢祖屋,或可看作是徐通福的历史,也是他的精神来源地。他所描述的“直冲霄汉”和“一条大道直通村口” ,仿佛是一个象征,表明这幢祖屋里的人,有高远的志向,走出村口、直上云霄,都有可能,但是,
12、 “对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屋、故土,子孙们奉若神明,不能释怀” ,何以如此?这就是客家人的传统,无论走到哪里,在他心头的那条维系故土人情的丝线,是永远扯不断的。母亲和祖屋,这可能是客家文化中最为经典的两个意象,在徐通福的笔下,他对这些都做了很好的发挥。我认为,徐通福的文学观,他的情感抒发,他看待世界的方式,都受他与故乡的这种血缘关系所决定。他的根长在这里,他的写作也就必然带着这里的气息和味道,所以,他的眼神是温润的,他的感情是敦厚的,他的文字,也是老实的,不事雕琢,朴实无华这大概就是一个根竹村人的本色。我特别看重一个作家身上的这种气质,它因为连于故土而显得面目清晰,而从终极意义上说,一切的写作都
13、是朝向故乡的一次心灵旅行、精神扎根。徐通福的写作,貌似平凡,背后却有着自己的精神谱系这个精神谱系,说白了,就是不断地重申那些从故乡而来的古老信念。 “父亲要求我们保持勤俭、正直、尊长、敬贤的品格和追求读书成才的目标” ,这样的话,朴素,但却透着古风,这几乎成了徐通福身上所无法抹去的精神烙印。所以,他的这部书稿,尽管除了与故园有关的篇章,他还写了很多军旅记趣,人生感悟,南北见闻,但我读过之后,深感徐通福无论写什么,他的精神基点并无大的变化。他的一切感受,都是从故乡这个根须里长出来的。即便像倔强的大山 、枫树排的秋天这样优秀的篇章,写得颇有军人的气势和大方,但从文字的根底上看,我们依然可以读出,那
14、是根竹村的大山、根竹村的秋天。徐通福没有因为自己走得远了,看得多了,就丧失一个根竹村人的底色。他坚持通过小视角来发现世界、理解人生。这让我想起波兰诗人米沃什说过的一句话:“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 ”就写作而言,在到处都充满世界主义喧嚣的今天, “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 ,反而能赢得我们的尊敬。或许,在徐通福的一些文字中, “小地方人的谨慎”这一写作视角贯彻得还不够彻底,个别篇章,里面的感叹和抒情也显得公共有余、个性不足,类似“历经几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之后,又将迎来新世纪的曙光”这种篇末升华的陈旧模式还时有出现,所幸,徐通福并非专事写作之人,越过这些不足,我们终究还是记住了这样一个诚恳、实在的人。古人云,“修辞立其诚” ,诚者,心也好散文是情发于心,意通智慧,而它最终所要表达的,其实还是作者这个人。读一种散文,假如能够让我们由此认识一个人,一段人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