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资中筠不停地想,不停地写,不停地走,不停地说资中筠通常被身边的人称作“先生”而不是“女士” 。2012 年,82 岁的资中筠先生常常要“发声明” 。 “我首先得声明我不是什么八十后老愤青 。 ”这一年,资中筠在会议、讲座、演讲中曾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这一年她写的 6 篇博文中“我的声明”占了 3 篇。 她对媒体爱以“毛泽东女翻译”介绍其身份也颇有意见,并且不屑于提自己是小说廊桥遗梦的译者,干脆撰文提供标准简历版本, “事实以此为准,详略可自行摘取”。这篇名为关于我的履历的声明出现在资中筠的五卷本自选集、博客乃至百度百科“资中筠”词条中。 在电话里,刚从三亚参加“财经国际论坛”回来的资中筠还没休
2、息好,她和约访的人物记者讲明接受采访的条件“我必须上来先声明,我不是维新人物。我不认同这样一种头衔。 ”理由是:“维新者必须有改造社会的计划、纲领、行动,我只是率性说了很多话而已。 ” “忽然人家注意你了” 资中筠爱笑,健谈,有教养,亲切,但始终保持着有风度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加上苍苍银发,考究的仪态,优雅的谈吐和缓慢的语速,很容易把人笼罩在一股敬意里。面对记者带来的摄影师、化妆师,她很惊讶。 “我不化妆, ”她想了一下, “但可以吹头发。 ”拍照时她对摄影师说,“这个姿势拧着,非常不舒服,显得我好像很落位似的。 ”她要来相机看,又说, “看着倒也不别别扭扭的。 ”算是默许了。她喃喃, “你
3、们既然来了,我就让你们摆弄吧。” “2012 年,实际上还是在出版五卷集的余波里。 ”她说。五卷集是指 2011 年底她出版的一套 5 册的资中筠自选集,斩获新京报年度图书、凤凰网年度好书、新浪网年度好书、搜狐年度“口碑”书诸多荣誉。 资中筠自选集当选新浪年度好书时获得这样的颁奖词:这个时代,荒谬俯拾即是。太多人习惯把荒谬编成段子,而资先生相信,荒谬首先是个问题,面对问题,首先要寻找答案。困惑是可以有价值的,困惑也是可以有尊严的。 “资先生一下子成了领奖专业户, ”出版这套书的广西师大出版社总编辑说, “南开大学的熊培云老师特地发短信说,期末开卷考试,有同学把自选集放在桌上做参考书。 ” 20
4、12 年,资中筠几乎每月都要出趟远差,奔波于一个又一个她认可的发言之地。 “你看我很忙,可我拒绝的邀请远比接受的多。 ”她说。采访的两小时内,她的家庭电话响了 4 次。 “我为什么还愿意到处跑?因为讲话的空间比写作大,有些话太尖锐,发表不了,但讲了就讲了。还有,希望终归在年轻人,有机会同年轻人对话,在几百人中即使有几十人听进去了,说不定将来某个时候会有好处,为此付出一些也是值得的。 ” 关于“从什么时候起”的大部分问题,她回答不上来。比如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频频在各种平台上发言?她说自己一直是这么写、这么说话,只是突然就“有人想听了” 。 资中筠的发言和文章,常从历史到现实做梳理,这本是小众话题,
5、但是近年来她的思想突然和普通人的社会生活感受起了共振,定价 190 元的社科类自选集可以卖 5 万册,她自己声明不开微博,但是含有她名字的新浪微博超过 80 万条,网民赞誉她为“中国最具批判精神的社科学者”。 资中筠到处发言,从没遇到过语言上太不客气的反对者,也没有遇到过朋友担心她会遇到的麻烦。在当下中国的场域里,这种相对自由的空间也算得上一种幸运。 “不像茅于轼,还有人想揍他!可能看我是个老太太吧。 ”她笑着说,又补充了一句:“也说明他的影响和作用比我大。 ” 成为大受欢迎的畅销书作者和意见领袖,并被认为“大胆” ,资中筠除了意外,还感到“比较悲哀” 。她说自己实际上很温和,她诚实地说话,尊
6、重事实,讲逻辑,写文章都要改好几遍,会事先站在反对者立场考虑自己的立论有哪些漏洞,如果自己觉得论据还不足,就放一放,所以比较严谨, “很难抓住把柄” 。但是即席发言就比较随便。她曾略带戏谑地谈起意外地被当作“维新人物” , “我心里想其实我的胆子不算大,我说的话既没多了不起,也没有多尖锐。 ”这样的反应,只能说明“现在全社会的胆子平均水平实在太低” 。 大问题,好表达 2012 年在过什么日子?资中筠答:我还是在不断想问题。 她想的都是“大问题”:国际关系、体制改革、社会时弊、知识分子传统。万圣书园总经理刘苏里曾邀请她在一个读书讲座上自拟话题,她说要谈“文明与野蛮” 。那场讲座中,资中筠说,
7、“比起上一辈的章太炎、胡适先生,我自己就是一个野蛮人。 ” 她心里的标尺在“那个时代” 。她声明自己不是维新人物并非谦虚或客套,而是她的标尺前有公车上书的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后有身体力行改革的吴敬琏、茅于轼、江平。 “我不配这个头衔。 ” 资中筠的语言几乎和她的观点一样打眼,简洁晓畅,举重若轻,于平淡中暗藏锋刃,于乱麻中迅速击中要害。她对教育忧心最深,说“中国的教育再不改变,人种都会退化,这就像土豆要退化一样” 、 “现在的大学,特别是名牌大学,招天下英才而毁灭之,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 。一针见血,笔锋常带感情,加上颇具说服力的优雅风度与传奇身世,这些元素的组合契合了人们对“那个时代”的怀
8、念。 在译著哲学的慰藉的序言中,她特意谈过自己喜欢的文风,要看着朴实,实则讲究,能用小字眼就不用大字眼,并赞同书中所言,晦涩难懂的书多半是作者缺乏表达能力的缘故。 “大问题”和“好表达”也为“资中筠热”点燃了不少虚火。宏观表达让她更容易被断章取义,她的一些警句被加上 10 个以上感叹号出现在众多草根贴吧和社区论坛上,与关于足球、美女、荤段子的条目混在一起,作为泄愤者的有力证词频频出现。 不久前,资中筠刚在三亚“财经国际论坛”讲了长长一段话, “结果网上只传两句话,一是中国太多中国特色,太少社会主义;一是资中筠说中国取代美国成为第一大国是荒唐幻想 ,这也没有错,但是我当时主要是对着美国人讲的,落
9、脚点是要美国带头裁军,这一逻辑完全被忽视了” 。 很多时候,资中筠是在讲常识。 “说得比较厉害的话就传得比较远。 ”她说。流传的话重复性很强,翻来覆去是那几句“厉害”话,这场“资中筠热”中到底有多少泡沫,有多少人真正听进去?她不知道。 资中筠不喜欢谈论自己,她愿意把时间留给她的研究成果,她的意见。提到腐败,她会主动接话茬, “过去许多领域是与官场隔离的,所以官场腐败不一定传染到各个领域,在我们的体制下,官府的手无处不在,就把腐败延伸到各个领域了”她非要一五一十把原因说清楚才罢休。说着说着,她好像忘记了是在接受采访,一下子投入到寄望青年的状态里她把人物记者当作了青年人的一员,语气恳切,开始谆谆教
10、导, “希望还是在年轻一代身上,你将来这一代人,总不见得都跑国外去,是吧?总要坚持一些东西吧?我特别强调,也不用有多少改天换地的大志,你至少要有一个底线,青年人要有一个底线。有个是非标准,有廉耻之心,不助纣为虐,总可以吧?” 为什么我这么计较 这些年,资中筠觉得“天花板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有些以前她作为老作者的报刊杂志,后来人事就发生变动,“容不下太多棱角了。也许我自己也有变化。 ”但是更多新的杂志出现,各领风骚,时间长短不一。每当新文章写毕,她要琢磨什么话题发在哪儿可能最大尺度保留原文。她常常不得不跟编辑“来来回回讨价还价” ,争取更多的话语空间。有时还是做了不少妥协,有些关键之处就宁可
11、撤稿也要坚持。 “我其实还是体谅他们的处境,不过有的时候他们保险系数打得太大了。 ” 一般说来,在纸媒上刊登经过删节的稿子后,资中筠就在网上贴出“未经和谐版” 。她曾解释“为什么我这么计较” ,因为担心方今有些媒体尚存的优良传统和胆识要持续下去需要艰苦努力,而流失、萎缩、只需旦夕。 “我希望多一点坚持理念、有担当的媒体人。 ” 资中筠让人想到一些老派的词,比如安身立命,士人风骨,违千人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她也保留着一些老派的习惯,称 1949 年前为“旧社会” ,把公车上书的车读作“Ju” 。她说自己跟不上发展太快的新技术,自己的老录像带、老磁带慢慢朽坏,感到可惜。除了收发邮件以外,她很少主
12、动上网。但借着阅读每日几十条朋友和陌生人邮件发来的“参考资料” ,她消息灵通得很,谈到一个最新的“XX 门事件” ,她看着记者:你不知道吗?啊?我以为你一定比我清楚。 已经到了人生边上,资中筠说对自己的生活“无所求” 。只是看到社会上一些事情会“很生气” 、 “会忧虑得睡不好” ,自己衣食无忧,但是看到一些无告的底层百姓的生存状态和受到的各种侵权,总不能释怀,但又无可奈何。碰到问题想不通的时候,她格外怀念丈夫、启蒙学者陈乐民。 “我常常想,我有很多话,很多事情,如果他在的话可以和他讨论,现在没有了。 ” 每天下午,资中筠都会在钢琴前弹奏几曲,陈乐民去世后,这几乎成为她晚年生活的唯一消遣。动荡时
13、期,身为著名金融家的父亲资耀华受冲击,父母家大部分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捐了公,唯独留下钢琴,父亲希望她们姐妹能偶尔回家弹。只是在“永远完不成的脱胎换骨使命”警示下,她主动烧掉中学毕业时个人钢琴演奏会的照片、纪念册,连同克制对父母的亲情一起克制了弹琴的欲望。实在手痒难忍,她也只弹奏“一忽儿” 。母亲在旁,惴惴不敢表示注意她在弹琴。这架钢琴被红卫兵抄家时搬走了,1980 年代初,落实政策,大部分同时被搬走的箱笼都找了回来,只是钢琴再没出现。 在与钢琴绝缘 22 年后,1981 年,深深怀旧不能自已的资中筠辗转托人,买到了一架在当时条件下算是不错的星海牌钢琴,10 年以后又不满足,换了一架音色更好的“诺
14、地斯卡” ,这就是她现在弹的琴。 “我是在院系调整前的老清华毕业的,但是后来在工作中真的很符合蒋南翔主持清华时提出的口号:听话、出活 ,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非常努力,一直到很后来才不听话了。 ”全心接受“思想改造”的资中筠本本分分为“社会主义祖国”的外交与国际活动服务,间或担任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的外事翻译,1970 年代末才脱离实务,从事国际关系问题的学术研究。1991 年,她辞去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所长职务,自由著述,愿世人以独立学者身份知她、罪她。 资中筠的一生是前后矛盾的,从举国体制的追随者到叛逆者,她在前者和后者中都称得上佼佼。她用冯友兰人生的三阶段概括一生跌宕:“实现自我、失落自我、回归自我” ,只是她还没有自我实现就已经失落了。她说自己“前半生为驯服工具” ,听组织话跟“资产阶级”父母“划清界限” ,一生最大的伤口是待到 1980 年代终于拥有独立思考能力时,亲情已经永不可追。如今她想做一个扳道岔的工人,扳正疾速飞驰的中国列车,寡不敌众, “我承认我有点悲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