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经济为什么必须增长？清华大学哲学系 卢风自 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我国朝野促内需、保增长的呼声一浪高于一浪。在这样的背景下，若问经济为什么必须增长？人们一定会说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因为经济增长的重要性妇孺皆知。经济学家可轻而易举地说出许多经济必须增长理由。道理很简单！经济增长是唯一的社会共同目标。哪儿的经济增长，哪儿的人民受益，哪儿的经济衰退，哪儿的人民遭殃。经济增长是个人幸福和社会福利的唯一源泉，经济“蛋糕”越做越大，全社会的人都能受惠，经济增长能推动社会的全面进步。假如有个中等收入的家庭，其成员的生活态度平和宁静，过着简朴而健康的生活，且对长期平稳的生活水平和生活状态很满意。在全国
2、一片促内需、保增长的呼声中，或有经济学家规劝这个家庭大幅度地动用储蓄，大幅度地扩大消费，比如买一辆汽车。这个家庭的成员若说：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扩大消费？我们的生活本来不需要汽车，为什么非要买汽车？经济学家或许会说：扩大消费才能对经济增长做出贡献啊！如果全国人民都像你家这样，那么经济就不可能增长！没有经济增长，哪有国家的繁荣富强和社会的文明进步？为能对经济增长做出贡献，对国家和社会做出贡献，你们最好改变保守的生活态度，把消费当作你们的“宗教” ，以积极向上的姿态生活，永不止息地追求消费品位的提高！都 21 世纪了，怎能没有车？买了车，就会发现你需要它!经济学家似乎不是忽悠我们，他们说
3、的是“科学真理” ，经济学家们最爱炫耀（向人文学者）的就是经济学的科学性。其实，这套“科学真理”是从属于“资本逻辑”的意识形态。不妨称这套“科学真理”为经济主义和消费主义。它打着科学真理的旗号，为资本持有者的利益辩护。从逻辑学的角度看， “资本逻辑”只能表述为资本的定义：资本就是处于投资过程中的能增殖的资产。守财奴手中的财富是死资产，善于赚钱的资本家手中的财富才是资本。作为行动律令的“资本逻辑”则可表述为，让你的资产增殖！马克思曾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和政治经济学方法深刻解析过“资本逻辑” 。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阶级关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今，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界限已十分模糊了。在资本持有者这
4、个群体中，有资本家，有工人和普通职员，也有律师、医生和大学教授（特别包括经济学家） 。资本持有者可以是大股东，也可以是小股民。他们是“资本逻辑”的执行者（agent） 。经济为什么一定要增长？因为资本持有者手中的资产一定要增殖！手中的资产不能增殖，他们就吃不香、睡不甜。我们为什么要扩大消费？因为制度在胁迫着我们，如果老把钱存在银行里钱会贬值。因为媒体无时不在劝诱我们：这款车最适合你的身份，买了它绝对物有所值！媒体为什么这么卖力地推销商品？因为商家付了广告费。商家为什么这么希望我们扩大消费？因为我们不扩大消费，他们的产品就卖不出去，这样，他们的资产就不能增殖，于是就吃不香、睡不甜。经济增长了，大
5、股东高兴，小股民也高兴。经济主义者说，哪儿的经济衰退，哪儿的人民遭殃。这么笼统地说对吗？显然不对！在 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发源地美国，人人遭殃了吗？为回答这个问题，须明确界定何谓遭殃。如果说，收入减少就是遭殃，那么可以说很多美国人都遭殃了。但对于原本年收入几千万美元的大企业高管，现在年收入降低2几百万，个人或家庭生活所受的影响，不过是削减几项原本非必需的奢侈开销。这能算遭殃吗？恐怕不能算！曾几何时，美国大企业的高管还坐着直升飞机去美国国会讨援助，他们该奢侈时仍然奢侈。相对遭殃的是失业者。然而美国失业者中有多少人因金融危机而立即饥寒交迫？大概没有几个人！其中不少人大约仍然开着汽车去商场“血
6、拼” 。如果以由原本过着基本体面的生活变为无法过基本体面的生活为遭殃，那么恐怕没有多少美国人在这种意义上遭了殃。经济主义者说，社会经济“蛋糕”越做越大，所有人都能受惠。真的如此吗？在“效率至上”的过去 20 多年中，中国经济逐年大幅增长。13 亿中国人人人受惠了吗？且不提中国尚有贫困人口。仅就大城市的房价看，能说在经济增长中人人受惠了吗？北京市的房价至今平均 1 万 5 千元一平方米，月薪 4000元的职员，多少年的积蓄才够买一套 70 平米的住房？更别提在北京打工的农民工了。但北京的房子有人买，因为有足够多的富人支持房价上涨，他们不仅有一套、两套住房，甚至有多套住房。富人们确实受惠。但如果有
7、人连住房都买不起，还能说他们也受惠了吗？如果一个农民辛苦一年的收入还不如一个大款吃一顿饭的开销，还能叫人人受惠吗？消费应该服从于需要。当商家、媒体忽悠我们扩大消费多买东西的时候，不要忘了自问一声：我们真的需要吗？消费主义告诉我们，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消费，消费品位越高，我们的生活就越幸福！如果你轻信了消费主义，那么当你把汽车由“奥托”换为“丰田”时，一定感到很幸福。但你将永远失去内心的宁静和安稳的幸福，你将处于永不满足的状态中，因为还有比“丰田”更好的汽车。如果你足够幸运而成为金融家，那么你当然可以把“丰田”换为“奔驰”或“宝马” 。如果你不够幸运，只是个月薪 10000 的职员，那么你的心灵将永
8、远处于不安分的痛苦状态。反过来，你若总让自己的消费服从自己的需要，且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那么以你的收入完全可以过得非常幸福。要知道，有很多种幸福，并非只有一种幸福。大卫梭罗能用最少的财富，享受最丰富的人生，他的那种生活方式中有一种幸福。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颜回的生活方式中也有一种幸福。你如果只能享受把“丰田”换成“宝马”的幸福，没有能力享受其他类型的幸福，那么你将处于永不满足的不幸之中。消费主义告诉我们，消费就是人的自我实现的方式，消费水平越高，自我实现的程度越高。果真如此？大众消费得越多，资本家赚得越多，这是最确凿无疑的真理。资本家赚得越多，其事业就
9、越成功，其权力满足感和成就感就越强，其自我实现的程度就越高，这也是确凿无疑的。他们以赚钱为最高人生旨趣，他们希望所有人也以赚钱为最高人生旨趣。当我们都以赚钱为最高人生旨趣时，就自然把消费当作自我实现的基本形式了。以赚钱为最高人生旨趣的人越多，社会运作就越符合“资本逻辑” 。在这样的社会，衡量人之自我实现的标尺就是金钱。你赚钱越多，则自我实现程度越高。然而，自我实现的路径是无限多的，金钱无法用作衡量自我实现的统一标尺。每个真正自主的人，或肯于反省自己生活的人，都可以自由地创造真正适合于自己的自我实现的方式。经济主义和消费主义的要害在于想用“科学的”方式表明，只有拼命赚钱、及时消费才是最明智的自我
10、实现方式。在“资本逻辑”的制约之下，现代制度和媒体无时不在胁迫或诱导人们接受这一现代性箴言。不思的人们盲目地相信了这一箴言。其实，如何自我实现的问题，是人生最切己的问题。对这一问题自己不思而盲目接受一种信条，就是没有勇气摆脱自己加诸自己的不成熟状态（康3德语） ，就是在过一种未经省识的不值得过的生活（苏格拉底语） 。经济主义者会说，社会经济“蛋糕”的增大当然不能让每个人同等受惠，那样就会养出越来越多的懒汉和“搭便车者” ；但长远来看，社会总财富越来越多，最终会使最低收入者也能过基本体面的生活。美国、日本等社会大体上就是这样发展过来的。按说美国这样的社会已无人再有冻馁之虞了。越做越大的经济“蛋糕
11、”已不同程度地惠及所有人了。那么它为什么还要把经济增长当作头等大事呢？经济增长真的是唯一的社会共同利益吗？没有比经济增长更重要的事了吗？不！每个地方的生态健康显然是每个地方的共同利益，全球的生态健康则是全人类的共同利益。只是美国这样的社会长期受“资本的逻辑”的制导，故除少数思想精英外，没有多少人能超越“资本逻辑”而看到这样的共同利益。美国作为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国家，理应为全球环境保护树立榜样。但事实上，它只想保住最富强国家的地位，而不愿为维护地球的生态健康担负与其影响力相称的责任。美国示范的国际竞争目标就是争强斗富，富强是每个不甘落后的民族国家的最高目标。富才能强，强才最有利于保富。于是，今
12、日世界各国最重视的是经济增长，全球性生态危机已十分明显，但国际社会不会把解决这个问题摆到十分重要的地位。奥巴马入主白宫后要搞“绿色新政” ，但他的施政思路超越不了经济主义，而经济主义会使“绿色新政”的绿色大打折扣。经济只是保障人类生存的必要条件。幸福（或好生活）才是人类追求的根本目标。经济增长应服务于人类对幸福的追求。在以美国为榜样的国际社会，各国似乎都把经济增长当作根本目标了，人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应服务于经济增长。如果我们能纠正这一对人类目标的本末倒置的理解，就不会认为，问经济为什么要增长是问一个愚蠢的问题。以物质财富增长为主的经济增长显然是有极限的，地球生态系统的承载限度就是其极限。过度追求
13、这种增长，会导致生态灾难，从而会使人类生活严重恶化。现有世界经济模式的增长已接近地球的生态极限。追求经济增长没有不证自明的合理性。与美国相比，中国社会还不是富裕社会。中国保增长的理由很多，但经济增长是唯一急迫、唯一重要的头等大事吗？大力刺激消费，力保百分之八的增长是唯一明智的选择吗？也未必！消费应是每个人根据自己的需要而采取的行动，何劳政府劳神费力地刺激？商家、媒体何曾一时停止过刺激人们消费？何劳政府额外帮忙？党和政府应把遏制权力腐败和行业腐败、为市场经济创造良好法制环境当作重中之重。许多人知道，经济停止增长会影响社会稳定。殊不知分配不公、权力腐败、行业腐败、富人为富不仁才是社会动乱的最大隐患
14、和直接根源。创造或保障市场经济的法制环境，维护社会正义，永远是政府的根本任务。舍此而过分干预经济是政治上的本末倒置！有人说全球金融危机对中国发展是危机，也是契机。危机大约指外贸订单大幅减少，靠出口增加 GDP 无望。契机大约就是可乘机迅速扩大内需，让许多人（包括农民）多买一些未必真需要的东西。其实全球金融危机是建设生态文明的好机会。我国可利用很多外资撤出和一些企业面临倒闭的机会，大力淘汰过去盲目追求经济效益而上马的重污染、高能耗、低效益的产业，利用中央财政大力支持生态产业、文化产业和高新科技产业，加速调整过去 30 年造成的不合理的产业结构和经济增长模式，大力发展循环经济或生态经济。当然，加强
15、生态文明建设，大幅调整产业结构，发展生态经济，会严重影响经济增长。因为大幅度调整产业结构，发展生态产业，必然要经过较长时间，4才能见到经济效益。这样，便会影响各级官员的政绩，影响资本持有者们的收益，甚至影响社会稳定。只施以微小调整，采取各种手段刺激消费（如发各种消费券） ，加大基本建设（如修长途高速公路）投资力度，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成效。于是，各级政府都主要以刺激消费、增加基本建设投资的方式保增长。邓小平同志倡导改革开放的根本宗旨之一是全国人民共同富裕，温总理也一再承诺，要让全国人民共同分享发展的成果。但我们的思路基本上是经济主义的思路。近两年，党的宣传似乎不再强调“效率优先，兼顾公平”了。但效率至上的思维方式已成许多人的思维定势。各级领导和资本持有者都热切希望中国经济“蛋糕”尽快做大。如果中国不出现生态崩溃的巨大灾难，那么我们不怀疑随着经济“蛋糕”的增大，中国最贫穷的阶层有朝一日也能过上大致体面的生活，即实现全面小康。但中国的生态破坏已十分严重，千万别在实现全面小康之前，出现了毁灭性的生态灾难！十三亿人口的中国不同于美国，不顾一切地做大经济“蛋糕” ，有导致全面生态崩溃的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