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Pierre Bourdieu布迪厄:语言与象征权力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语言是什么?这是一个大难题。我们学文学、语言、哲学和历史的博士生,读书越多,反而越糊涂:索绪尔说语言是一套严谨自律、抽象静止的“符号系统” 。在哈贝马2斯看来,语言是一种不分贫贱、童叟无欺的“普遍交往” 。可在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目中,语言带有象征力量,其中隐含了福柯所说的“话语权力” 。索绪尔所谓的符号系统,虽然具备某些内在法则,它更是一套象征性的统治工具。凭借这一隐秘难见的象征权力,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文化网络,因而获得了天网恢恢、无处不在的政治功能、以及一种长期延续、自我循环的文
2、化再生产逻辑。布迪厄的见解从何而来?让我3们回到新左派革命时期,去看看当时巴黎高师的学术与政治语境。1970 年,福柯入选法兰西学院,隆重讲演话语的秩序 (The Order of Discourse ) 。此文宗旨,是要以一种新式冲突论, “就西方知识的历史命运,作出政治性解答” 。然而其中关键,并非马克思的阶级斗争,而是尼采喋喋不休的权力意志。何谓权力意志?根据尼采,它首先是一种力(Macht) 。如何让这种力量获得胜利呢?尼采说:“赋予它一种内在意志,我称为权力意志” 。对于福柯,尼采是个“权力哲学4家”:他不但描述权力争斗、张扬强悍意志,而且率先将权力关系, “指定为哲学话语的核心”
3、。福柯拓展尼采权力观,使之广泛牵扯到:1 西方人上天入地、孜孜求知的浮士德精神,2 西方人对于“他人”和世界的征服能力;3 西方现代机构及其先进精密的统治技术。尼采权力说,暗藏了他对西洋真理的一大讽喻:古希腊人原本善良天真,他们相信话语的力量,就在于谁说话、怎样说、在何种场合说。那时节,长老在庄严仪式中发5号施令,巫师神秘兮兮念动咒语。大群愚昧听众,无不诚惶诚恐、心悦诚服。谁知道,阴微小人柏拉图,竟从长老、国王和巫师的说话仪式中,窥见了垄断真理的手段:原来话语权力,来自神秘言说及其仪式!于是柏拉图发明辩证法、组建专家群,继而著书办学,自诩是苏格拉底的传人,从此他独揽了西方真理。6福柯与尼采在尼
4、采看来,柏拉图的成功,在于他故意将陈述仪式化、制度化,使之变得可说、可写、可以重复使用,并且能够强加于人。福柯进而补充尼采:柏拉图之后,知识日趋强悍,专业越分越细:这些专业知识一味排斥日常言谈,鼓吹严密科学叙事。现代西方语言的科学与精密趋7势,不仅把哲学变成了数字加公式的分析哲学,而且它一再强迫人们学会陈述(Statement) 。否则,你就不配说话!这说明:“知识意志每天都在增强、加深、日益变得不可理解。 ”在福柯笔下,权力与知识不但双双并置,而且是一种“ 同构系统” 。他声称:“权力制造知识,它们密不可分。若不建立一个知识场,就不可能出现与之相应的权力关系。若不预设权力关系,也不会产生任何
5、知识。 ”话语的秩序中,福柯一再强调:话语生产总是依照一定的程序,受8到暗中的系统控制、挑选与分配。由于权力的隐秘操纵,话语名为表意系统,实则一种强加于人的“暴力” 。具体说,这种暴力(Violence)体现为三种控制形式:1 言语禁忌。这好比中国的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行。2 理性原则。它排斥荒谬,讲究逻辑,推崇科学与严密,杜绝一切杂乱柔弱的感性经验。说到底,这种理性原则要求所有人类语言思想,都必须经由电脑,加以录入、分类、甄别、剔除或保留的机器操作。93 西方人的高度自信与真理意志,或一种上帝般的全知全能。1984 年福柯病逝前后,欧美学界爆发了一场持续十年的“后现代论战” 。参加论战
6、的法国哲学家福柯、德里达、利奥塔,竞相谴责现代性的弊端,批判发达资本主义。与之相对,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坚持启蒙立场,鼓吹一种针对资本主义的修补改良方案。提醒大家:德法双方的攻防要害,落实到语言学层面,即是如何看待福柯所说的“话语权力” 。1985 年,哈贝马斯发表现代10性哲学话语 ,重点批驳福柯的“反现代立场” 。在他看来,由于迷恋尼采,福柯错把“保护自由的法律手段” ,看成了威胁自由的隐秘机制。福柯漫画像 哈贝马斯哈贝马斯质问福柯:“社会化为何一面养成个人性格,一面代表主体的屈服?资产阶级宪政国家,为何反倒不如那些个极权政府?”同年,德国教授霍奈特发表11权力的批判 。作者发现:法兰克福学
7、派首领阿多诺,生前一直局限于启蒙理性的总体化。以他为代表的西马理论,因此悲剧性地走向了衰败。阿多诺去世后,福柯与哈贝马斯分别以不同思路,重审旧案。这两人由于立场不同,竟然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福柯认定“斗争行为范式” ,哈贝马斯主张“普遍理解范式” 。霍奈特感慨:二人各执一端,都无力沟通理论与实践。读完霍氏评语,欧美学者都把充满希望的眼神,投向法兰西学院院士,著名社12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 。布迪厄 1930 年生于法国南方一个小镇,父亲是乡村邮递员。1951年他考入巴黎高师,与德里达同届,比福柯低四班。美国专家施瓦茨评点:青年布迪厄 巴黎高师校徽“由于布迪厄来自法国
8、最偏远的西南山区,他在高师学生中,属13于极少数的贫寒子弟,这些外省学生没有任何文化与社会优势可言” 。战后高师,堪称左翼大本营。阿尔都塞老师长年主持马列研讨班,对学生影响巨大。布迪厄回忆:“我很早就阅读萨特,胡塞尔。但我对青年马克思更感兴趣。 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令我心醉神迷。 ” 1955 年小布毕业,去外省教中学。时逢阿尔及利亚爆发战争,他便应征入伍,去殖民地寻求机遇。1963 年,小布返回巴黎谋生,得到法国社会学大师雷蒙阿隆的提携,出任高研院的第六部主任。141968 年新左派学生运动中,布迪厄带领一批青年学者,创办社会学中心,进而打造社会科学行为研究 。1981 年,继福
9、柯之后,布迪厄作为新一代左派学术领袖,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至 90 年代中期,布迪厄的学术影响遍及欧美。什么原因?专家说:布氏锐意创新、改进方法,令法国社会学摆脱了学科局限,进而激活了教育、政治、文化研究。具体说,自 1977 年起,布氏费时 20 年,打造一门“实践理论” ,15其目的是超越“两种对立的知识范式” 。这两种对立范式的代表,分别是萨特与列维-斯特劳斯。美国专家施瓦茨说:萨特强调自由选择、主体创造。列氏则深信:系统能在意识之外,塑造并支配主体。这两种范式水火不容,将现代知识一分为二。布迪厄的野心,恰恰是要超越二元对立,兼容两种范式。布迪厄回忆:为了抵消索绪尔的影响, “我重读了马
10、克思的阶级理论。马翁德意志意识形态奠定了社会语言学的语用学基础,阿尔都塞16对此进行了出色的修辞学分析。而我自己的理论创新,主要来自我对于总体野心的排斥。法兰克福学派学者(阿多诺、哈贝马斯)那种贵族式总体批判,时常让我感到恼怒” 。论象征权力中,布迪厄又以含蓄方式,扬言要超越他所敬重的阿尔都塞老师。我们知道,阿尔都塞生前,过分强调系统支配、文化自律,这便激起布迪厄新一轮的破局冲动:小布力图超越物质与精神二分法,深入说明“经济与文化生产的内在微循环” 。171977 年布迪厄发表实践理论大纲 ,推广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逻辑,使之囊括“所有商品” 。他的理由是:1 人类劳动产品,无论是物质产品、象征
11、产品,它们“都把自己再现为稀缺商品、或值得追求之物” 。2 西马理论家(除了本雅明) ,大多习惯把“利益”局限于经济领域,因此低估了社会系统中的象征权力。3 所以,欧美左派学者亟需扩展马克思的“利益”概念,令其包容兼顾各种人类文化象征行为。181989 年布迪厄赴美国讲演,又提出“现代知识分裂后的两种范式”说:1以萨特为首的传统派主观论者,一向高估人的信念、欲望与理想。2在列维斯特劳斯等新派人物看来,唯有社会系统、语言模式,才是调节人类行为的关键机制。布迪厄结论:上述分裂的两派,都不能理解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惟有公平对待物质与精神、个人与社会,方可打造一门“反思性社会学” 。为此,布迪厄一连采
12、用三个新19概念,1 习性 (Habitus),2 象征权力(Symbolic Power) ,3 文化生产场(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提醒大家:这三个概念合在一起,便可置换传统范式,克服三个连环悖论:1 主体中心,2 经济决定,3 系统支配。语言与象征权力1991 年,布迪厄的名著语言与象征权力,由哈佛大学出版社推出英译本。作者在导论中设问:“语言是什么?” 索绪尔说是符号20系统,哈贝马斯称之为普遍交往。可在布迪厄目中,语言竟是一门不折不扣的政治经济学!它涉及生产关系,关乎社会行为。布迪厄又说:要想走出语言迷宫,我们只有转向权力场、文化生产场,从中探
13、讨语言潜在的权力因素、及其象征价值!这本书的首篇论文:合法语言之生产与再生产 ,一开头就引述法国社会学家孔德:“语言构成某种财富,人人均可参与这一普遍游戏。” 由此可见:西方语言学自孔德以降,一直迷信所谓的“语言财富论” ,21即把语言看成是集体财富:它是上天所赐,自然合法,公正平等。说到这里,作者突兀棒喝:西方语言学实为一匹特洛伊木马(Trojan Horse):其用心险恶、骗人无数、至今仍然大行其道!假如说孔德打造了第一匹特洛伊木马,索绪尔、乔姆斯基、哈贝马斯,便是当下西方最成功的木马复制者!22语言与象征力量 特洛伊木马这三位西方语言学大家,都把语言视为天赐瑰宝、抽象系统、普遍伦理,以至
14、于“完全无视其社会构成法则” 。他们的共同错误是:1 为了彻底把握语言的内在法则、生成语法,他们竞相删除历史、漠视政治、弃绝行为,终令语言“独立于使用者、使用方式之外” 。2 索绪尔把法语默认为规范语言。岂不知它自古法语辗转而来,经历了多少血腥征服、民间抗争!结论:所谓话语意义,既不在于索绪尔的音素、义素、词素、形素,也不在于乔姆斯基的语法、句法。23相反,它存在于现代人的社会实践中,并且与权力丝丝入扣、密不可分。以法语为例:早年的法语统一,服从于君主国的营造需要,即利用标准法语,打压方言和土语。法国大革命后,语言净化成为历届政府的一贯政策。由于大批官吏和神父的持续查禁与说教,也由于无数语法学
15、家、中学教师的不断教化,循循善诱,法兰西共和国方能在政治、经济与文化上,逐步统一于Larousse 字典。书中的第三篇论文授权语言24(Authorized Language) ,直接挑战二战后英美大学流行的言语行为(Speech-Acts)理论。根据牛津大学语言学教授奥斯丁与希尔的观点,日常生活中人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完成某种行为。这些行为可分为:1 “言中行为” ,它表达意愿、叙述某个事件。2 “言外行为” ,它下达命令、表示承诺。3 “言后行为 ”。它在听话人身上引起感动、回忆或反思。哈贝马斯发现:“言外行为”的说话者,非但不追求平等交往,反而居高临下、发号施令,即“借助命令,追求以
16、言行事的目的” 。受此25刺激,哈贝马斯告别政治,追求一种“全面体现人类交往关系”的交往理性。同样也是受到奥斯丁教授的影响,福柯深入探讨真理叙事,进而赫然发现了语言中的“暴力系统” 。时隔多年后,布迪厄来到十字路口,重新考察二人分歧。他承认:任何民族语言,都需要规范统一。惟此,它才能保障一个现代国家的经济、政治、文化生产并行不悖。原因是:语言的系统规范,建立了同一语言在不同社会系统内的差异使用方式。请留意:此乃索绪尔语言系统26(Langue)赖以确立的基础:即任意性差异(Arbitrary Difference ) 。然而索绪尔忽略了一项要旨,即不同语言集团的差异实践,都必须服从“统一合法性
17、” 。合法性何来?很简单 它来自法国大革命之后、资产阶级作为统治阶级的权力授予。奥斯丁讨论过一个著名案例:假设我在伦敦码头看见一条船,我走上前去,将挂在船头的酒瓶敲碎,并且大声宣告:“我命名此船为斯大林号” 。这里出现一个麻烦:“我并非那个被挑选来命名这条船的人。”27布迪厄借助这一著名案例,尖锐揭示言外行为(Illocutionary Act)与授权语言(Authourized Language)之间的重大差异如下:“字词有无一种力量?一旦接受索绪尔,我们就只能在字里行间中寻找字词的力量,结果是枉费心机。字词中没有任何“言外力量” 。这是因为:力量是被授予、被代表的。事实上,人类言谈只能在偶
18、然情况下(例如在语言教学中人为地制造语境,帮助学生操练) ,可以归结为哈贝马斯的纯粹交往。字词的力量与此毫无关系:它只来自说话人、及其言辞的授予权(Authorization) 。28奥斯丁、哈贝马斯自以为发现了言语行为的本质。然而我要指出:这恰恰是他们完美分析中的错误根源。语言的力自古来源于社会关系。精确说,它来自人们置身其中的权力场、以及他们在场中占据的机构位置。 ”第二编社会机构与象征权力 ,痛斥“哈贝马斯一路新康德主义者” ,因为他们严重忽略了语言命名行为。何谓命名?它就是奥斯丁敲酒瓶那一幕。原来哈贝马斯只关注“斯29大林号”这个符号,却无视它如何经由一个说话人、进入机构背景,并且在一
19、整套庄严仪式下加以完成。根据布迪厄,命名仪式的关键是:英国女王为新船命名 路易十四:朕即国家“命名行为帮助说话人确立了现代社会的复杂结构:他们无一例外,都渴望在其创建世界的语言应用中30添加自己的力量,不管这种力量是诽谤、谣言,还是褒奖证书、学术批评:它们日夜不停、交织进行,构成一种庄重而琐碎的集体行为:命名。 ”布氏说:表演仪式的秘密在于社会机构(Social Institutions) 。此乃一种“再现炼金术” 。其中的统治阶级代表,以集团发言人身份,说出神奇口号,这令他以一人形象代表全体。反之,他从中获得集团授予的言说与行动力量。例如路易十四说:IEtat, cest moi.(朕即国家) 。反过来讲, “这国家也是我的再现” 。假设奥斯丁在大街上骂别人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