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别一种送行66我时常请安的一位耆宿谢世了,可我毫无知晓.老人追悼会的是日上午,我正流连于浙中一座古镇.同样不知道的是,这里竟是生养逝者的故乡.整个 5 月中旬,我出门在外,拖着一口旅行箱,南去北来,见了不少业内的人,说了不少圈外的话.看上去信息环绕,其实极其闭塞.20 日回到办公室,从一堆信里,翻拣出一份寄自上海的讣告.惨白的纸,印着幽黑的字,告诉我,十二天前,何满子先生的灵魂,从瑞金医院走了;三天前,何满子先生的身体,从龙华殡仪馆走了.对何老远行,本有预感,但 9l 岁的老人一旦真的上路,我还是神思恍惚,心里特别难过.尤其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与噩耗隔耳,竟未能灵前默哀.我拿起电话,又放下,不晓
2、得要打给谁,不晓得如何讲话.大约是 1992 年冬天,编辑部高素凤几经曲折,终于拿到了何老的文章.那日别一种送行口任芙康高大姐,眉开眼笑,扬者信封走进办公室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何老的稿子难约,因凡与编辑生疏的报刊,他从不投稿.然而,当这篇“投石问路“(何老自述 )的文稿被退还后,他不以为忤,倒有了好印象,觉得我们选稿有己见,又尊重作者,可信可交.不久,经他穿针引线,好几位与胡风案有牵连的文坛旧人,都成了文学自由谈的写家.难友们的稿子用得顺,作为引荐者,何老的喜悦写进信里 0 他欣赏刊物思路,很快将我们引为莫逆.自那以后,何老赐稿,基本上以每期一文的节奏,少有间断.直到 2007 年秋天,寄来他
3、一生的封笔之篇杂说(论语)后,渐渐淡出写作.每次收到何老的文章,会同时读到一纸短札,先是嘱托我们“斟酌把关 “,尾声多为“ 悉听裁决“,“静候发落“ 云云 .他写下这些 ,都是真话,绝非随口客套.十多年来,亦有几回退稿,更有多稿改动.都无须废话,直言便是.有时我这边刚谈几句,电话那头已完全意会.“没得来头,没得来头 .“浙籍何老,常用川语,安慰我一颗不安的心.其实,随和的何老,自有原则不肯将就.他钢笔书写的稿子(孤本也), 你可以不用,但不可以不退;他字斟句酌的文章(心血也), 你可以删改,但不可以擅改.凡不投脾气的媒体,对不起,道不同,就再无交道可打.有一回他寄来一文,并附言诉冤.说这命苦的
4、稿子,已先在一家报纸用过,却遇人不淑,被改得前言不搭后语,好像我何某人满嘴昏话,发高烧 39 度以上,令人沮丧之至.我们很快重登此稿,以去老人一块心病.何老撰文,知人论世,纵横古今,多有仗义行侠的风骨,多有微言大义的蕴藉,多有人情练达的慈悲,多有卓尔不群的尊严.作为编辑,拿到何老的文章,如果大而化之,又不愿用心体会,再自作聪明,盲动朱笔,肯定变金为石,弄巧成拙,那还不叫老爷子来气么?何老从旧社会一路走来,三四十年代的文坛,五六十年代的文坛,七八十年代的文坛,世纪交替的文坛,若讲体验和洞察,表面看无异一般过来人,其实另有真货在.因他的正义感,他的表现力,他的战斗性,在舞文弄墨的队伍中,尊为魅力四
5、射的枭将,是毫不过誉的.我个人更钦敬,偏爱何老的,恰是他滚烫的文字中,随处可见的冷幽默.其机锋所向,多为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文坛闻人.试读这样的句子:掩盖愚蠢,欲盖弥彰;脸皮不薄,得天独厚;利欲攻心,别有一功;三角四角,要死要活不动声色的何老,总会引发你的会心之笑.七八年前,何老还出版过一部K 长官轶事漫画集.何老写脚本,方成推荐的画家张静构图.何老编排官场风月,妖精打架,配上画家流利机灵,内涵深曲的线条,机趣扑面,令人捧腹.读惯了何老谈道理的文章,以为他只是逻辑思维的高手.孰料弄起形象思维来,他丝毫不输叙事的行家.其实着急谁不会,愤怒谁不会,义正辞严谁不会;而举重若轻地摇笔杆,则一定不是谁都
6、会.何老会,且深谙其径.所以何老可爱.随着时光推移,何老的可爱令人应接不暇.他说他与我们刊物情投意合,是因为他喜欢文字抬杠.我们数次刊文质疑何老的见解,他不以为侮,反而兴奋,并多有回敬.其好整以暇,腾挪有致的拳路,很对刊物的胃口.有来有往的交锋,也让何老快慰无比.曾有陕西,上海,北京等多地作者,借助我刊版面,挑逗他人在前,一俟“反弹 “刊出,便即刻掉脸儿,来电来函厉言抗议,就好像我们早有“放蛇出洞“ 的预谋.更有甚者,联手讼棍,将我们拖上法庭.相形之下,何老的胸襟,比他们强过百倍.而今文学艺术繁荣昌盛,几乎每县每市每省皆成风水宝地,春笋般长出装神弄鬼的泰斗,大师.稍繁华些的码头,甚至“百科全书
7、“式的人物也已挂果.一次电话聊天,世事洞明的何老笑言:老实跟你讲,文化大师不论型号,都是“大师“ 本人谋划,利益团伙吹打出来的.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他还故作忧虑:大师满天飞,我只担心未来文艺史,装不下这么多大块头.亦有人尊何老为大师,何老哑然失笑,说这些人是拜把子,看错了脑壳.年迈的何老,既不刻意将自己做旧,更不聊发少年之狂,总而言之,他德高望重,又不屑德高望重.与我们晚辈来往,随和坦诚,让我们很自在,想必何老也是很舒心的吧.每期新刊寄上,十之八九何老都有点评,心直口快,当赞则赞,该讥则讥.我们的一位男作者,被他喻为无靶放弹的骑士;我们的一位女作者,被他比作一锅乱烩的炊女;他引用一位贾姓教授的
8、抱怨,批评我刊的发行“ 实在差劲“. 当然,还是鼓励居多.何老曾用分量不轻的话表扬过编者的答友人,激赏过作者陈冲,杨牧,李梦,田晓菲,李建军这些年来,由何老引起的话题,编辑部津津乐道的,总有几则风雅往事.有一天,得到消息,同我们交往不久的何老,将“偕同主妇,登门拜访“.我骑车跑了几条街,把接风宴选在重庆道一家菜馆.就为那里前后左右的地面上,铺满了 1949年前建成的各式各样小洋楼.挑这样的环境,款待沪上洋场客,应算是配套之举吧.那年何老 80 高龄,敏捷多言,似与先前想象有些距离;何夫人吴仲华 77 岁,端庄典雅,完全可见年轻时的风采.同事们同二老均为初识,包括闻讯而来的民俗专家张仲.于是一时
9、拘束,彼此握手而无言欢.等按序坐定,我便问客杀鸡:“何老,喝什么酒?“未待何老答我,张仲递上一个纸盒:“我6768已带来.“什么酒?“ 何老问.“ 本埠特产“ 那边尚未说完,何老已断然摆手:“我不喝.“何老,你戒啦?“张仲大感诧异,他早已风闻老人有刘伶之雅.这时,吴老师一旁低声嗔怪:“客随主便嘛.“何老根本置若罔闻,朗声说道:“我不喝杂牌子,只认五粮液.“见八旬翁要酒吃,且要得如此坦然,洒脱,不见外,满座大惊大喜,一个个欢叫出声,打心N:JL 里喜欢上老头子了.何老却并不放过夫人:“拦什么拦!到了 自由谈 ,还不讲实话?我喝五粮液 ,也是为了你,帮你老家酒厂搞促销嘛!“原来吴老师蜀国人,实出意
10、外.她与我川音相认,饭桌上遂从她的蓉城到我的达州,平添不少乡亲新话题.又两年后,何老,吴老师携女儿何列音,北游到津,受邀与我们再次欢聚.朋友华年,曾在东瀛做过餐饮,放洋归来,于津门西餐重地小白楼重操旧业.这老弟机敏过人,擅长中日融汇,故菜品经典,天天雅士盈门.此番华年受我托付,亲自推敲菜单,又备出五粮液两瓶,以免却上回的弯路.编辑部诸位与二老已属故友重逢,有“旧“ 可叙,一握手一拥抱,便亲近得无以复加.席上有人频频拿出相机,将众人导演出各种组合.那晚,何老谈锋依旧,加:尺天涯,何老很不满意.其上交流又有内容,大家尽兴实,我有心理障碍,只要见而散时,才发现周围酒家全面,二老必定带我上街吃打烊了.
11、饭.看他们步履蹒跚,我实这次见面,似乎是个转在于心不安.有一回,我先折.我对何老,更觉可亲可去他家,他于是晓得我还有近;也分明看出,何老对我,数日逗留,就以为我会再亦有喜爱之心.尤其老人视去.最后知我已回天津,电我为“ 热爱吃饭“ 的同好,让话中揶揄我 ,怕吃饭而溜我十分欣然.我去上海看号,巴人豪气哪里去了?那他,见他同吴老师读书写年陈逸飞过世,我头天到上字,谈天说地,H 子简朴,却海,时间花在去浦东棕榈泉毫不潦草,讲究美食,又从陈宅吊唁.转天上午参加追不贪杯,令人钦羡不已:他悼会,下午赶回天津.因来们带我吃饭,JIl 菜为主,浙去匆匆,便未告诉何老.不菜为辅.瞧我食欲健旺,二料悼念时相遇的熟
12、人,与他老嗬嗬直乐.通了信息.之后何老信中提何老家住人口密集的及此事,虽无责怪,并封我徐家汇天钥桥,我建议换换;“忙人“, 将台阶给我.但我环境,搬个老来宜居的地知道,何老对我过门不入,方.何老摇头,说出一条常是有意见的.人不会在乎的理由:别看这何老待我,情同挚友,里缺草缺树,我会终老于爱屋及乌,对我朋友也直此,因全家都已习惯与邮局 1 关怀备至.曾有条幅赠她,为邻.何老不用电脑,不会有文章评她.何老与她,亦上网,又自己不肯上镜,媒有缘分,全国鲁迅文学奖,体不肯上门,超然物外,贫他们都于首届斩获,所以同居闹市,自会领略独特的况为“奖友“. 又一年朋友创作味.所以他感念邮局.成全获奖,何老看过报道,立刻他书来信往的人生乐趣.他 j 来信勉励.何老并不一味叫也寄望邮局,软件硬件的进:好,只说他相信一个规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