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刃与花桑荨. 一 荆南藏身于帷幕后,珞云阁代替苍穹,将他笼罩其中。在距他不远处的高台上,安陆侯桓安负手与一众富商宾客对视。原涧自白蔹手中接剑,从二层倾身跃下,置身于两方之间。 不出荆南所料,他的病人转身,抬腕,剑指桓安。 “战乱已经过去了。现在的王朝不会因为忧惧而杀戮。安陆侯,请让他们走。” 不知谁碰了弦,台后传来一声喑哑的乐响。 桓安缓缓道:“我知道原大人一直对桓家在战事中的摇摆态度心存芥蒂,但桓安又何尝没有苦衷。现在新皇权位不稳,原大人的死敌黑火君秦渊仍然在世的传言甚嚣尘上。古来人重奇货可居,而派人翻遍云泽山野寻找旧日暴君的,正是你眼前这些鄂中富商。如今时局危如累卵,桓安特设此局以明心意
2、,大人竟不接受?还是我思虑不周,未向原大人示以足够的理由?” 他话音刚落,身后弦声又起,一枚箭矢无光无影,随声音掠过他肩头,直袭向原涧身后的商客。 原涧横退一步,手中剑起,将袭来的箭斩落。 众宾客看到滚落在地的箭镞,纷纷惊叫后退。荆南明白了,安陆侯的杀意没有诳人的意思如今他们困在这珞云阁内,如果这些商人都死了,到底是安陆侯杀的人还是原涧动的手,怎么都无法澄清了! 荆南悄悄举起袖箭,刚想瞄准桓安,后背却是一凉。全身寒毛陡然倒竖了起来竟有人悄无声息地潜到身后,用剑抵住了他的后心! 荆南自负双耳对人的呼吸脉象非常机敏,已经数十年没有被人暗中算计到。 正在他惊疑之际,台上一个高峻如岩的身形自桓安侯身后
3、站起,布衣,束发,面容为油彩所掩,只见远古的氏纹。 廪君。 那个饰演廪君的戏子越过桓安身侧,一步步走向原涧,杀意自背后弥漫。适才射出杀妻之箭的长弓咣当掉落在地板上。他空出的手摸向身后,拔出宽刃弯刀。然后脚步一顿,如全身如豹霍然前跃,向原涧扑去。 长剑与弯刀交缠一处。 原本荆南并不为原涧拔剑担心反正这人已经习惯带伤应战了。原涧虽然经历了与格物御史的苦斗,但毕竟经过王莲渡血和一阵子休养,撂倒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应是不难。 然而随着刀光剑影的交缠,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冷汗却悄然渗出荆南的掌心。 那个脸覆油彩饰演廪君的戏子,竟然能与原涧抗衡。双方出剑犹如对镜而舞,一攻一阻,一斩一卸,犹如齿轮般咬合。虽
4、然他的招式不及原涧的多变和精准,但膂力上压倒性的优势却将差距弥补于无痕。 原涧眉目微蹙,在对方的须臾破绽中转刃上挑。剑刃削过廪君脸侧,原本应该见血毁颜,竟发出“叮” 的一声弹开了去,只割断了对方头上的纱冠。 廪君无惧也无觉,只是抡剑回击,弯刀倾力撞在原涧回防的长剑上。 原涧旧伤被牵动,连退数步单膝跪倒,咳溅了一地血点。 “ 原大人!” 宾客们惊叫着围过去,有人伸手扶助。 荆南烦透了这些大呼小叫的废物,心道这些家伙只是贪图原涧的保护,然而一望过去,竟然呆若木鸡。 一柄匕首自身后最不设防处探出,靠在原涧的侧颈。 执匕首者,正是宾客之中的樊月凤华庭主事。受这个动作暗示,数把翠色刃锋的匕首同时横逼过来
5、,尽指原涧周身各处要害。 众人仍然围伺原涧站立,只是眼中全无刚才的关切神色,只余沉浮不定的晦明。 荆南惊呆了。 这些看似惊惶软弱的家伙竟然忘恩负义,从施助者的背后下手! “ 对不住了,原大人。” 凤华庭主事年逾不惑,握匕首如握算筹,“先生适才挺身相护,我们本不应向先生出手。只不过现在为情势所逼,为脱困别无他法,只能得罪了。” 他抬头对桓安大声道:“我们的确在派人寻找秦渊,但只是为确认其生死。此番侯爷一声召集,我们就全无戒心地赶来,只道是能为安定安陆诸方出一把力。没想到侯爷不顾多年情谊,眼见珀霖败走便思倒戈,便想将我等的性命换新君欢心?” 桓安冷笑:“你们随身带着淬毒的匕首,倒也真是全无戒心了。
6、只怕这次我们若一言不合,这些匕首便会插进我的后背吧。” “ 君侯说笑。 ”凤华庭主事笑容优雅,神色却一分分冷了下去,“我们想的是,此剑若是插进原大人胸口,效果想必相当如果他殒命在这珞云阁中,曾与你做过交易的北将军玄丞必然恼怒,估计会立即挥师前来,将安陆府夷为平地。”他以匕首胁迫原涧,在众人围绕下退向阁门,“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必然不是君侯想看到的吧。请君侯开门放行,从此商会与侯府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 ”桓安言语温软,“任你们带着万顷桑田、万匹丝绸去投奔新主?” 在他话语间,廪君缓缓抬头,执刃驱步逼近。凤华庭主事持匕首的手心渗出冷汗,只听近身有话音传来。 原涧在他的挟持中未有任何抵抗,只是轻
7、声道:“请住手。” 主事一惊,刀刃撩断了原涧的几丝垂发。他低声道:“原大人勿要轻举妄动的好,刀锋喂毒,刘某并不想” “大人多虑了。”原涧打断主事,语气淡若夕雾。他松开抚在伤处的手,抬手握住颈边匕刃,如琴师般纤长的手指竟蕴含着不可违逆的力量。 主事目瞪口呆,眼见匕首被生生从对方颈边扳开,锋刃切入对方掌中肌肤,深抵指骨。刀锋上的青色毒素未及侵入伤口,就被涌出的墨黑血流冲散,如清溪没入深海荡然无存。那诡异的黑血沿匕身蜿蜒。 有人大叫:“血里有毒! ” 主事如梦初醒,急忙松手后撤。 原涧衣不染尘地站在众人围绕中,坦然承接如敌视鬼魅的目光。他调转手中匕首:“诸位会错意了,原某只是提醒,身陷诡异之地,不要
8、贸然退逃。” 随着话语,原涧手中沾毒的匕首如青矢贯空而过,擦过主事颊侧直钉向他身后帷幕暗处。 荆南只见清辉划空而来,赶忙一缩身。背后钳制他的人迫不得已撤刀拦击,就在匕首撞上刀背的刹那空隙,荆南就地横身翻滚,摆脱了钳制,跳到原涧身旁。 众宾客却被这一击惊吓,以为原涧脱困怒而倒戈,仓皇向门口拥挤奔逃,阁中一时大乱。然而一众乐师环绕下的桓安并不急着追击,只是轻轻抬起一只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荆南如同陷入梦魇,仿佛仍然置身于刚才那幕戏中 乌鸟。不可计数的乌鸟。它们自阁中檐下飞扑出来,就像盐水神女阻止廪君部族远行一样,铺天盖地冲向人群。 霎时间风铃俱响,烛火飘碎,整座楼宇被羽翅黑影笼罩。 人们瞬间被
9、这黑色飓风包裹,推搡拥挤间,有人被扑倒在地,鸟喙利爪如凌迟小刀剜入他们后背,一寸一寸掠走皮肉脂层。 只是瞬间工夫,就露出森森白骨,骨笼之下内脏隐现。 荆南忽觉头上翅风扫过,眼前如有雾气掠过。剑光自白衣下掠出,横扫抓向他天灵盖的四只乌鸟。只听错落有致的咔嚓声滚过,一堆硬邦邦的鸟身、鸟翅就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几乎把他埋住。 荆南奋力挥臂扫开一身狼藉残骸,仰头对单手持剑拎他起身的原涧大叫:“跟你说过伤没好就不要打架!碰到两条毒蛇对咬的事情,作壁上观就好,搅进来掺和什么!” 原涧拎荆南的后领闪身后撤,躲开对撞过来的两只乌鸟,怫然道:“那么你又混进楼里掺和什么?” “ 自然是来省钱!否则等你折腾得半死不活
10、回去,又不晓得要耗我多少好药!” “希望结果不要是搭上双份的药钱才好。”原涧一把拎起荆南,点地跃起,踏上俯冲过来的乌鸟背脊疾行,随即借力再跃,犹如踩着看不见的风涟在半空飞掠。阁中空井混乱,但这身形有如白雾承着月光,浮于这嘈杂乌云之上。 而他右手挥出的光之弧线散落成,横斩乌灵,一时间落尸成雨。 荆南被拎着飞掠空中,让尖利鸟羽割得满衣破口,狼狈怒道:“要捕鸟你自己去,放我下去!” 原涧气息不继,还是腾出口气应道:“说得不错。但这次敌人不同往昔你怕是根本无法自保。” 荆南诧异四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被斩碎的鸟掉落残块,却不曾洒一滴血,它们根本不是生灵,而是木工偃偶。也就是说他拿手的毒物、麻药,此番
11、全然用不上! 桓安仰目看阁中截云斩雾,嘴角勾起浅笑,抬臂挥手。鸟群盘旋一阵,竟似妖术施敛自行渐渐散去,不知消失于阁中哪些角落。 原涧随手将荆南扔在堆起的鸟尸上,自己也踏檐落下。落地时,他眉间一蹙。 适才那些想要逃遁的商人,没有一个人逃到门口。他们横倒在鸟尸堆中,衣衫碎裂,周身皮开肉绽。有人的眼球、口舌都被摘啄了去,只能在黑暗中呻吟颤抖。 未死,却也算不得生。 原涧低头问道:“这些人可还有救?” 荆南自鸟羽中挣扎起身,也被震惊,沉吟片刻摇头道:“救不了。 ” 原涧颔首,提剑走向那些挣扎扭曲的躯体。廪君站在他对面,模仿他的动作相对走来,同行同止,宛若隔着镜面的倒影一般。 两人各走到一具躯体前,悬剑
12、,刺斩,截断在火狱中苟延残喘的生命。 直至长剑和弯刀同时了结最后两个伤者的性命,身后响起了清脆的掌声。 “执剑剑技,精彩绝伦。” 二 原涧没有转身。此刻,桓安终于为他拔剑斩杀“示以了足够的理由” 。 “君侯果然和珀霖有过接触。我护送墨辰陛下归朝时,曾在流苏寺受到数百公卿偃偶的阻击。偃偶之主珀霖在中州之地并没有势力据点,能短时间造出如此多的精密偃偶,能使用的只有一法将十方城的技术与富商巨贾的财资媾和。而能协调各方行动,必是一方执掌权势之人。养伤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这位与她暗通曲直的合谋者,没想到,就在这珞云阁中。” “我早说过,此宴是为先生所设,此戏是为先生所演。这些商人觊觎我的权势,又总以
13、为我觊觎他们的家财,乱世之中,人总是想要的太多,又害怕得太多,终致败亡。”桓安轻抚过琴弦,“ 但是我遇到了珀霖,知晓了羲皇御史的存在,知晓了这世间存在超越规则的规则,这一切于我早就显得渺小可笑。” 珀霖这名字惊得荆南几乎跳起来:“珀霖那疯女人!她、她又做了什么?” “格物御史与我做了笔交易。我供给她想要的丝、木、金、石,而她,则用不可思议的机巧赋予那些材质以生命。我们共同制作了那些东西,她带走了一部分,而我得到了剩下的部分。”桓安浅笑着说。 “数量惊人的红衣公卿、巨大的王莲尸偃,这些偃偶所需财资甚巨。就算侯府富可敌国,想必也需向富商借贷资款。你想借我之手杀人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冠冕堂皇的效誓新君
14、,而是珀霖不告而别,你发觉自己已经无力偿还欠债吧?”原涧淡然一笑,“ 珀霖生性狡黠,但君侯也并非愚钝之人。你所得的,应该也并不只是刚才那些边角残余的鸟兽。她还用什么与你做了交易?” 桓安抬眼,目光直向废墟中执刀默立的廪君。这位绝世的优人偃偶纱冠被斩落,一袭绢直长发在争斗中披散下来,半掩脸侧。一旁的烛火静静燃烧,映亮了他的面颜。 荆南禁不住低呼一声。近观下,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古言戏子他的身形与容貌,竟然与原涧有如双生! 他是偃偶,是仿制于原涧的偃偶! 原涧也吃了一惊,不知珀霖用自己的形貌仿制偃偶是何用意:“荒唐,不过赝物而已。” “的确。”桓安表情饶有兴味,“ 适才与本尊一战,廪君不过占了力量上的
15、优势,只能算是个东施效颦的土偶。其实,邀约大人到珞云阁一聚的真正目的,的确如前日书信中所言,是为向先生求教解惑”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荆南一声呼喝打断:“原涧,你身上的那是什么?” 三 原涧一怔,展袖,竟发现自己臂上不知何时粘着数茎丝线。 那丝线极细、极柔,隐在昏暗处常人根本难以觉察。仔细看去,不仅手臂,他的背脊、髋g、膝骨、足踝所有关节之处,都粘着长丝。这些长丝向阁顶延伸,仿佛来自穹隆的傀儡线,消失在遥远的黑暗里。 原涧挥剑将它们斩断,而那些丝却自行生长游移,再次自黑暗中探伸过来,攀附在原处,甚至越聚越密。 荆南望向对面的廪君。那具仿制于原涧的偃偶,在周身关节同样粘着长丝,同样牵自阁顶不可视之
16、处。他想起这戏子刚才刻意模仿原涧了结垂死商人时的动作,顿时明白了桓安“求教解惑” 一句的含意 廪君,是原涧无意中牵控的傀儡。这诡异的无色丝线,一端捕获着原涧的手起剑落,一端操纵着偃偶的举臂投足,无怪乎能让这非人的诡异东西在模仿中修习。 桓安在与珀霖的交易中得到的远不止是精美绝伦的偃偶,而是获取执剑剑技的工具。 荆南突然意识到,这具偃偶一旦完成,桓安便坐拥“羲皇御史” 中属金格物与属水执剑的两种力量,而且麾下的战力永不会背叛。 他又望向年轻的安陆侯。这个举止优雅、笑意温润的男人,想要的不是权势,不是财富,而是凌驾羲皇御史的力量。 荆南额上不觉冷汗涔涔,举目望向原涧,发现他面色平静,抬头仰视丝线彼
17、端不可尽视的天顶。 “原涧,这长丝” “不论这长丝是什么异物,也只能在这一方之阁内造次。”原涧平静接语,“ 既然如此,我们不在此久留便是。” 桓安面色一冷,舍琴长身站起:“原大人当真见外。桓安尽心安排下今日晚宴,怎能说散就散?” 珞云阁的正门微微震动,门缝间可见密实的金属锁扣互绞伸出,戛然锁闭。 廪君转身,持刀站在数重帷幕间,正正挡住出路。 荆南刚想开口骂人,衣颈一紧,整个身子又被原涧提了起来。 原涧拎着他,借力左右屏风纱幕折转攀升,直升向三层的窗格。 荆南只觉得自己像袋没用的米,心里屈辱得很,却是不敢喝斥原涧放他下来因为廪君那偃偶并没有乖乖地继续守大门,而是紧追着跃了上来。 原涧与廪君兵刃相
18、交。由于一手提着荆南,他只能单手应战。好在廪君似乎也不趁人之危,同样以单手迎战。 两者剑术如出一辙,只是一方快速凌厉,一方略迟但劲力超群,堪堪战成平手。 在势均力敌的阻拦下,珞云阁的第三层牢不可破,原涧只能继续攀升,跃至第四层。廪君如影随形。 原涧便继续上行至第五层。 在刀剑声间隙,荆南能清楚地听到原涧渐乱的脉象,心知大大不好:“你想爬楼到几层?没感觉体力已经见底了吗!” 对这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废话,原涧没与他斗嘴,只是沉声道:“帮我。 ” 一瞬间荆南以为听错了。自己虽然不知救这心高气傲的家伙多少次,但对方主动求助,这还是头一遭。 问题是怎么帮?对付这没生命的家伙,他满身的精妙医术毫无用处!原
19、涧并没给他思考的时间。一语毕,他便剑势陡转,竟然完全放弃防守,一剑直刺向廪君胸脊! 这分明是玉石俱焚的一招。 廪君与他同时出剑,同样毫无保留,两刃在空中交错而过,闪电般直钉向对方身体! 咔嚓。 两声清越的碎裂声合为一响。 原涧的剑刺入廪君的胸口。剑锋没入不深,偃偶的动作戛然而止,想是被刺中了核心。 廪君的刀也刺入了原涧的衣襟。然而在它抵达肌骨之前,被一片厚厚的龟甲咬合住,卡在这片突然出现的护盾里。 惶急之下递出随身唯一坚物挡下这一击的,正是荆南。 他大口喘气惊魂未定适才如果原涧出剑再深一分,廪君的弯刀也会随之贯穿他手中的龟甲,龟甲后的胸骨肺脏估计是保不住了。 原涧的剑再进一步,推着廪君撞向高阁
20、。长剑刺入墙壁,将对方自胸口钉穿在高墙上。 绝世优伶就这样被悬挂在冷壁月光之中,影子长垂如同帷幕,不再动了。 阁内瞬间寂静。桓安仰视,一直从容平定的脸上现出几分错愕,似乎没料到廪君会有这样的结局。原涧提着荆南返身跃到窗边,一剑斩断棂框。窗外月色涌入,银杏树舞婆娑。 荆南回过神来,只觉又差点被旁边这人坑死掉,正想大骂,却被原涧一掌拍在肩上:“出去再说。” 然而就在两人将破窗而出时,一个声音自阁底飘游上来。 “先生。” 只是两个字,犹豫,怯弱,却像无根的藤蔓蜿蜒攀爬,紧紧地,缚住了他们。 荆南不可置信地回头。 远处阁底,那个柔弱的身影自桓安背后站起,缓缓走到台前,抬起脸望向他们。 是她。幕戏中被廪
21、君射中而死的盐水神女。此刻她拭去了颜上彩绘,露出一张年轻、清素的脸。 荆南曾有三年时间,在白邸庭中与这张脸朝夕相对,目睹这张脸上无忧无虑的稚气被幻梦包裹的阴谋付之一炬。从她在旧卫殿前为原涧研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一切正裹挟着两人迎向最坏的结局。然而三年时间不够,不够改写阴谋,不够扭转命运。 而那个阴谋的始作俑者现在正站在高阁之上,默默俯视着她,背靠着亘远的明月风,与长生的银杏海。 她直视他,启唇,重复戏中虚无缥缈的歌谣。 此地广大,愿留共居,此天广大,愿留共赏 然而竭尽心力,留下的,只是使君的诛心箭矢。 戏中如此,命数亦然。 荆南一身冷汗,急忙扯住原涧手臂:“不要被迷惑这必然是陷阱!这座阁子
22、诡异异常,既然廪君都是假的,她、她自然不可能是翦明!” 原涧垂目遥望轻歌的女子,唇角微启:“不,是她。” 荆南瞠目结舌,只道此人失血后头脑不清。他向来懒得跟病患理论,一把拽住原涧胳膊扯向窗口:“脱身再说!” 原涧随他退到窗边,忽然转身扣住他的肩头,脸上浮起淡如水雾的笑意。 “荆南,抱歉。” 荆南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被那看似修弱的手推出窗去,直跌向繁密的银杏林。 最后的视野中,他看到原涧转向阁中,持剑向天井下掠去。 四 原涧那家伙一定是墨毒侵脑了,竟然愚蠢到这种程度! 荆南咬着树枝,龇牙咧嘴地给左臂换药。对他这毫无武学功底的人来说,从五层高的阁窗中被扔出来,稀里哗啦地滚下银杏树林,只是一只胳膊
23、骨折已经够便宜他了。好在他随身带的伤药很全,本打算用在原涧身上,没想到自己有福给消受了。 他在偌大的后庭树林中东躲西藏了一天一夜,倒没看到桓家为追捕他有什么大动静。 说起来奇怪,血案之后,珞云阁就一直楼门紧闭,既没见佣人进去抬尸扫血,也没人清理偃偶残骸。 荆南趁着四下无人时曾试着重新推开阁门,但门已经从内部被锁死。 那座楼,像联结异境般锁着那方舞台,吞噬其上的有形与无形之物。他想过逃出侯府去搬救兵,但侯府的大门看得很紧,想来不是为了防他,而是为了暂时掩盖命案。 退无方,只有以退为进。 荆南绕过珞云阁,深入侯府。 侯府后园景色与前院大相径庭前庭高峻森严的银杏,后庭却是一片如云似海的桑林。截然不同
24、的观感,倒是颇具刚柔相济的格局。 林海掩映中,荆南忽然发现珞云阁在另一面,竟然还设有一扇门。他靠近门口侧耳听,没听到什么动静,门扉竟然在略略用力下便滑了开去。 荆南犹豫片刻,悄悄摸了进去。 阁中另一侧的内饰与前侧相似,也是重重叠叠的帷幕遮掩。这些帷幕全是用上等好丝织成。 荆南对这华而不实的累饰颇不以为然,觉得无非导致积尘生螨。当他嫌弃地挑开那些帷幕,却钉在原地动不了了。 水色的帷幕后站着一个男子,华服,束发,面色温润如玉。 荆南大惊,心道不好,这不是桓安是谁!怎么迎面就碰上这个煞星。 好在桓安没有觉察。他正俯视着身前的卧榻,榻上仰躺着一个女子,似在午后小憩。红色的花缎长裙自塌上流泻下来,朱玉合
25、光,华美如梦幻中人。 桓安侯缓缓俯身,轻吻上那女子的唇,轻声道:“安睡吧,吾妻。桓安自会长伴你身边。” 荆南屏住呼吸,直到桓安起身离去,他都不敢喘出这口气。 他明明记得记得桓安在珞云阁中说过,作廪君传的是他的“亡” 妻!塌上那女子华服似血,难道是这安陆侯爱妻心切,一直、一直存着她的尸身? 就在这时,轻微的叹息吹过他耳侧,那华服尸身竟然被丝线牵扯一样,施施然坐起身来! “荆南医师。”环佩轻响中,她竟然很礼貌地欠身施礼,“你终于来了。” 荆南差点被脚下的帷幕绊了个跟头。 他定睛细看,陡然发现这面容有些眼熟,再看,发现这桃花妆之下的脸色温活,竟然就是白蔹! 对!就是那个将他们卷入这场事端,看似满腹诗
26、书却不知把廉耻置于何地的白蔹!这女人对原涧口称“师叔 ”,却是有何面目自称学宫中人! 荆南牙咬得咯吱直响:“骗子!说什么藏书阁,说什么掌书使,原来你不过是桓安贼子的姘妇!欺师叛宗,借刀杀人,暗行苟且这就是你自书典中学到的东西吗?原涧信你才遭此横祸,真是愚蠢到家!” 白蔹自卧榻上起身,苦笑:“医师所说的,白蔹本无可辩解,只是” “废话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编故事骗人是术业专攻,我可没工夫听你口吐莲花!我只问你你们到底想把原涧怎样?” “那就要看荆南医师你怎么做了。”白蔹眼中的光渐冷,语气波澜不惊,“请原大人入阁,是桓安大人的目的;而我的目的,是请你荆南医师。如果你能帮我一个忙,我便助你救出原大人
27、。” 荆南忽觉周身掠过阵寒气,他梗了梗脖子:“你想要我做什么?该不会是谁得了绝症要我医治吧?” “不。是杀人。 ” “ 谁?” 白蔹微笑,手指胸口:“我。 ” 五 荆南仔细打量白蔹,却并未瞧出这人有神志混沌的端倪。 白蔹走到帷幕前,伸手抚摸那美轮美奂的绫罗织锦,轻声道:“医师可知,前日观演的廪君传,为何人所作?” “ 如果那桓安没有撒谎,那是他亡妻的遗作,想来是个才盛福浅的女子。” “她的名字叫语蛾,是鄂中旺族夏家的千金。夏家历代以桑蚕织造为业,把控着鄂中一半的丝绸生意。当时桓安迎娶她入门,丰厚的嫁妆使原本颓败的桓家再次崛起,这才有之后的秦渊之约、玄丞之盟,才有桓家把控鄂中的大小商贾。语蛾带给
28、桓家的嫁妆并不只是财富,还有更让桓安心醉神迷的东西”她的手抚过丝锦,百丈彩缎无风自动,“ 控丝之技。” 瞬间,荆南想起那晚追附在原涧周身的诡异长丝。那些丝线延至无尽的天顶,另一端牵动着按原涧样貌制作的偃偶。 “织出无人能及的华彩丝绸,只是秘术最浅层的运用罢了。而最深的秘术,就连夏家人都不敢说能全然掌控,比如医师已经看到的牵丝秘术,比如医师将要看到的蜃写。” 随着她的声音,阁中的千重帷幕忽然被风拂起,如同层叠起伏的莲花花瓣,将一方空间层层包裹。 荆南后退一步,手搭在腕箭上不对,不是帷幕被风吹起,是帷幕鼓动起了风! 自万千蚕腹中吐出的长丝,纵横纠缠,经纬交织,重新连接起被拦腰折断的生命。 帘幕之海
29、上,织锦的花纹和色彩像被水雾润湿一样润开、淡去,新的影子渐渐出现在巨幅幕布上。 荆南忘记了给腕箭上弦。那新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竟然,竟然是那晚原涧与廪君阁中对战的场景!不仅是对战的两人,就连被拎在半空的荆南、远远观战的桓安也在画中,不可思议地细致、逼真,犹如当时的一幕被定格在半空中,幻境重现。 “这这是 ” “这是珞云阁中蜃虫的记忆。它们依附在帷幕上组成的景色,能忠实地再现曾经出现过的场景。唤起蜃气,命其侧写,我们称其为蜃写。”白蔹站在帷幕下,渺小如蝼蛄之于巨树。她的话语撞击着荆南的意识,沉重更甚于画幅的冲击。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蜃虫们为什么听令于你?难、难道你就是语”荆南话音一顿,继而摇头,
30、“ 不,不对!你确实是浔门学宫的白蔹,原涧认识你的!” 白蔹看着他笑了,一瞬艳色流转,一瞬清丽雅致。 她没有说话,手指如拨弦一样抚过缎面。画幅再次变换。虚幻的云雾聚拢,遮蔽阁中血海偃尸上的对战,色彩在水气中溶解、析出,待“云雾” 消散,另一幅画面已将两人裹身其中。荆南目瞪口呆,条件反射地后退,却发觉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呈现于他面前的人影,端坐于轮椅,白裙轻拂,容颜清素绝美,如冰冷如莲。那正是他曾经的妻子,原涧最凶险的敌人格物御史,珀霖。 画幅中不止珀霖,还有两位女子,闭目平躺于阁中两方相对的石榻上。一个身着绯色绫罗绸裙,绘桃红淡妆,艳丽可人;另一个着素色长裙,苍白清秀,眉目间却隐隐蕴着浩然之气
31、。 前者的容装,后者的面颜,如果两人的影子重叠起来,出现的正是此刻立于画幅之前的女子。 荆南抖手指着白蔹:“你你你到底是这两人中的哪一个?” “哪一个?”白蔹出神地看着画幅,“问得好。当我醒来,第一次看到这画幅时,也想问画中的格物御史,左边的夏语蛾、右边的白蔹,我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如果我是语娥,为何我有白蔹的容颜,有学宫的记忆;如果我是白蔹,我又如何能驾驭夏家的控丝秘术,复写出曾经在这珞云阁中发生过的种种?” “醒、醒来?” “是,从一个名为死亡的梦里。那一夜明月高悬,银杏负霜,桑海生涛。桓安握着我的手,唤我爱妻。他告诉我,我病重不治,幸得珀霖御史相助,临终时将心魂度入另一新死女子的身体,借
32、她的身体复苏。” “新死女子” “对,就是你现在面对的这个躯体浔门学子白蔹。很遗憾,我曾说她因学识而被安陆侯请为掌书使,那只是她未能实现的梦想。在她只剩下卖身求生一途时,她选择了自缢赴死。夫君寻到她的尸身,用其为我复生。但是,似乎她的三魂七魄尚未散尽,更醒的我承袭了她的部分记忆,自身的记忆却不完整。现在的我,身体和意识就好像被两人争夺,实在让人痛苦彷徨如身在地狱” “这” “这就是我请荆南医师前来的原因。”“白蔹”逆着荆南的目光望过去,神色坚决,“请医师为我除去白蔹残留的魂魄,彻底杀死她。一副躯体的主人,只能是一人。” 荆南冷冷看她:“你怎么知道要找我?” “ 珀霖大人行渡魂法术,然而她司 格
33、物,本不掌命数魂魄运行之理,至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她说,她能一定程度上赋予手中偃偶以生命,是因为曾经受教于她的夫君。如果有人能完成这渡魂法术,这世间只有一人”她淡淡苦笑,“ 也就是尊驾羲皇御史司命,荆南。” 荆南凝视她良久:“那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救你。” “ 白蔹”眉目一动:“珀霖大人说过,她夫君心怀拯救苍生的志向” “ 那女人满口胡言!” “珀霖大人说,她夫君潜心研习命数天理,必不会放过任何值得探究的样例。比如我。” “ 呃 ”荆南被噎,费了一番力气才压制住怒气,正色道,“我是医人无数,但你当知道,我出手救人有前提至少在我所知范围内,他未行恶。” “那么,作为白蔹的我何罪之有?” “ 在你临死
34、之期,正好出现一具年龄样貌颇佳的新死女子的躯体,就算安陆城不小,你的运气也未免太好。更何况,她的死期刚好是求掌书使一职被拒之后,而死法是几乎无损躯体的悬梁自尽。”荆南敛颜, “这巧合未免太多了。你不觉得吗,夏语娥!” “白蔹”望着他,沉默良久,回答: “医师如果怀疑我为续命而残害那学宫女子,恕我无法辩解。这正是让白蔹苦不复加的源头我残缺的记忆,没法向自己证实真相。正因为如此,请医师帮我寻回完整的魂魄,回复完整记忆,才是让真相水落石出的唯一办法” “笑话!”荆南一声厉喝, “事到如今,你还自称白蔹,竟然还想装出为白蔹申冤昭雪的作态!你想让我相信什么如果查出那女子正是死于你们夫妇的恶行,你会自绝以
35、还她公正?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但我现在身处这叫做珞云阁的鬼地方,正是因为你为诱我前来而欺骗原涧深入险地。而且你骗他的办法,却是利用别人心底最深处的伤痛!这种行事方式,你还妄以为别人会相信你的良知?” “白蔹”的笑意渐渐淡去: “即使是尊夫人的委托,司命大人也不帮白蔹这个忙么?” “ 正因为是那个女人的安排,我才绝对不会答应。”荆南咬牙切齿,“ 每次我以为摆脱掉了她,她就会以更诡异的方式出现在我周围,而且带来的决不是好事!” “可是,当初迎娶她的,是你;传授给她司命之技的,也是你。男女相悦总是如此,曾经如何相恋,如何海誓山盟,男子却能说弃便弃,一走了之。行的一方光明磊落,无牵无挂,留的一方不过
36、重诺重情,却输得毫无尊严!” 荆南一怔。 “白蔹”视向他的目光与其说寒冷,不如说轻蔑。他有点心惊,想这女人的夫君为救她不惜盗尸,虽然手段凶残也算待她不薄,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愤世嫉俗。他又一转念,是了,她是廪君传的作者,想来是入戏太深。 “白蔹”似乎也再不想与他多言。环绕二人周围的帷幕图景再次变幻。丝卷再次呈现出原涧与廪君对战的场景,然而不同于上次,原涧脸色愈加苍白,嘴角溢血,周身多了数道伤痕。 “你所看到的,就是此时此刻正发生在珞云阁中的剑战。原涧想见的人,夫君定不会让他轻易见到。” 荆南哈哈一笑:“你少骗我了,那个廪君木偶早被我们联手干掉!不过你画的倒是蛮真” “你确定他死了? ”“白蔹”掩口
37、笑道,“本就无命,何谈生死。” 荆南心里一咯噔难道当时廪君被钉在高墙上停摆是在装死?说来也对,谁说这无命的东西要按规律长腑脏?换了他自己造偃偶,大概也不会把要害放在显眼招打的地方,而会藏在脚底之类的低调位置。 “我不说你也明白因为牵丝的关系,廪君能在原涧出招时瞬时习得原大人的招式。时间每过一秒,廪君的优势越盛,原大人体力流逝,劣势越显。身为他的医师,他能支撑到何时,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荆南双手抱于胸前,笑道:“我给那家伙医治调养这么久,如果他连个木偶都砍不倒,那我这司命也就虚有其名!我们且在这里摆茶下棋赌上一局好了,看是你们家木偶厉害,还是我的病人能赢!” “白蔹”冷笑:“就请医师在此观瞻战
38、局。何时改变主意了,唤我一声即可。”说罢,她拂袖而去,帷幔在她身后像水纹一样合拢,等到荆南追上前去,却再也寻不到出路。 荆南颓然坐倒。万千帷幕将他包裹,四周图景不断变幻,每一次原涧都更深地陷入苦战。荆南心急如焚,刚才对“白蔹 ”夸下的海口连他自己都不信 以原涧眼下的体力,就算他在下一幅画中倒下呕血昏死过去,他也丝毫不意外。 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屈从于“白蔹” ,不能屈从于她背后的珀霖。 王莲之战后那女人貌似消失,其实从未远离。借桓安吸纳执剑剑术,借白蔹刺探司命之学,难道她此来中州真正的目的,是独占羲皇五使之力? 之前嘲讽原涧脑子烧坏了自投罗,没想到自己也是同样自己找上门受困。荆南越想越气,站起身扯住那些帷幕使劲撕扯。但那些丝织物却像活物一样,柔而韧,在他手中无比倔强。 就在他准备用上牙齿时,帷幕中一枚锐物陡然冲出,直直向他面门袭来。荆南大吃一惊,脚跟和脚跟绊到,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时,他才看清,那破幕而出的是一枚簪子。 沉香木青玉质地,素净古拙,簪尾雕琢成羽翼收敛的模样。 簪尖行如匕首,一斩而下。破锦裂帛,整个帷幕被撕开了道巨大的口子。 一个人自裂口中踏入,带着凛冽之气。 荆南仰目,言语顿失。 上一次见她,她形单影只,背影似被漫天风雪席裹而去。此刻,她仍然孑身一人,却似漫卷朔北森寒而来。 桑叶层叠,楼阁变幻,珞云阁丝线操纵牵引的不只是偃偶,还有纠缠的爱慕与仇恨。